風雨天一閣(3 / 3)

父母看她如此著迷,就請知府做媒,把她嫁給了範家後人。她原想做了範家的媳婦總可以登上天一閣了,不讓看書也要看看芸草。但她哪裏想到,範家有規矩,嚴格禁止婦女登樓。

由此,她悲怨成疾,抑鬱而終。臨死前,她連一個“書”字也不敢提,隻對丈夫說:“連一枚芸草也見不著,活著做甚?你如果心疼我,就把我葬在天一閣附近,我也可瞑目了!”

今天,當我抬起頭來仰望天一閣這棟樓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錢繡芸那抑鬱的目光。在既缺少人文氣息又沒有婚姻自由的年代,一個女孩子想借著婚姻來多讀一點書,其實是在以自己的脆弱生命與自己的文化渴求斡旋。她失敗了,卻讓我非常感動。

從範氏家族的立場來看,不準登樓,不準看書,委實也出於無奈。隻要開放一條小縫,終會裂成大縫。但是,永遠地不準登樓、不準看書,這座藏書樓存在於世的意義又何在呢?這個問題,每每使範氏家族陷入困惑。

範氏家族規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開閣門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閣門的鑰匙和書櫥的鑰匙由各房分別掌管,組成一環也不可缺少的連環。如果有一房不到,就無法接觸到任何藏書。

就在這時,傳來消息,大學者黃宗羲先生想要登樓看書!這對範家各房無疑是一個震撼。

黃宗羲是“吾鄉”餘姚人,與範氏家族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照理是不能登樓的。但無論如何,他是靠自己的人品、氣節、學問而受到全國思想學術界深深欽佩的巨人,範氏家族也早有所聞。盡管當時的信息傳播手段非常落後,但由於黃宗羲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奇崛響亮,一次次在朝野之間造成非凡的轟動效應。他的父親本是明末東林黨重要人物,被魏忠賢宦官集團所殺,後來宦官集團受審,十九歲的黃宗羲在朝廷對質時,竟然義憤填膺地錐刺和痛毆漏網餘黨,後又追殺凶手,警告阮大铖,一時大快人心。清兵南下時他與兩個弟弟在家鄉組織數百人的子弟兵“世忠營”英勇抗清,抗清失敗後便潛心學術,邊著述邊講學,把民族道義、人格力量融化在學問中啟世迪人,成為中國古代學術領域中第一流的思想家和曆史學家。他在治學過程中已經到紹興鈕氏“世學樓”和祁氏“澹生堂”去讀過書,現在終於想來叩天一閣之門了。他深知範氏家族的森嚴規矩,但他還是來了,時間是康熙十二年,即一六七三年。

出乎意料,範氏家族竟一致同意黃宗羲登樓,而且允許他細細地閱讀樓上的全部藏書。黃宗羲長衣布鞋,悄然登樓了。銅鎖在一具具打開,一六七三年成為天一閣曆史上特別有光彩的一年。

黃宗羲在天一閣翻閱了全部藏書,把其中流通未廣者編為書目,並另撰《天一閣藏書記》留世。由此,這座藏書樓便與一位大學者的名字聯結起來,廣為傳播。

從此以後,天一閣有了一條可以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的新規矩,但這條規矩的執行還是十分苛嚴。在此後近兩百年的時間內,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十餘名,其中有萬斯同、全祖望、錢大昕、袁枚、阮元、薛福成等。他們的名字,都上得了中國文化史。

這樣一來,天一閣終於顯現了本身的存在意義,盡管顯現的機會是那樣小。

直到乾隆決定編纂《四庫全書》,天一閣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

乾隆諭旨各省采訪遺書,要各藏書家,特別是江南的藏書家積極獻書。天一閣進呈珍貴古籍六百餘種,其中有九十六種被收錄在《四庫全書》中,有三百七十餘種列入存目。乾隆非常感謝天一閣的貢獻,多次褒揚獎賜,並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書樓都仿照天一閣的格局營建。

天一閣因此而大出其名,盡管上獻的書籍大多數沒有發還,但在國家級的“百科全書”中,在欽定的藏書樓中,都有了它的生命。我曾看到好些著作文章中稱乾隆下令為《四庫全書》獻書是天一閣的一大浩劫,頗覺言之有過。連堂堂皇家編書都不得不大幅度地動用天一閣的珍藏,家族性的收藏變成了一種行政性的播揚,這證明天一閣獲得了大成功,範欽獲得了大成功。

天一閣終於走到了近代,這座古老的藏書樓開始了自己新的曆險。

先是太平軍進攻寧波時當地小偷趁亂拆牆偷書,然後當作廢紙論斤賣給造紙作坊。曾有一人高價從作坊買去一批,卻又遭大火焚毀。

這就成了天一閣此後命運的先兆,它現在遇到的問題已不是讓不讓某位學者上樓的問題了,竟然是竊賊和偷兒成了它最大的對手。

一九一四年,一個叫薛繼渭的偷兒奇跡般地潛入書樓,白天無聲無息,晚上動手偷書,每日隻以所帶棗子充饑,東牆外的河上有小船接運所偷書籍。這一次幾乎把天一閣的一半珍貴書籍給偷走了,它們漸漸出現在上海的書鋪裏。

薛繼渭的這次偷竊與太平天國時的那些小偷不同,不僅數量巨大、操作係統,而且最終與上海的書鋪掛上了鉤。近代都市的書商用這種辦法來侵吞一個古老的藏書樓,我總覺得其中蘊涵著某種象征意義。

一架架書櫥空了,錢繡芸小姐哀怨地仰望終身而未能上的樓板,黃宗羲先生小心翼翼地踩踏過的樓板,現在,隻留下偷兒吐出的一大堆棗核在上麵。

當時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先生聽說天一閣遭此浩劫,並得知有些書商正準備把天一閣藏本賣給外國人,便立即撥巨資搶救。他所購得的天一閣藏書,保存於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裏。涵芬樓因有天一閣藏書的潤澤而享譽文化界,當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裏汲取過營養。但是,眾所周知,它最終竟又全部焚毀於日本侵略軍的炸彈之下。

沒有焚毀的,是天一閣本身。這幢樓像一位見過世麵的老人,再大的災難也承受得住。但它又不僅僅是承受,而是以滿臉的哲思注視著一切後人,姓範的和不是姓範的,看得他們一次次低下頭去又仰起頭來。

隻要自認是中華文化的後裔,總想對這幢老樓做點什麼,而不忍讓它全然淪為廢墟。因此,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天一閣被一次次大規模地修繕和完善著。它,已經成為現代文化良知的見證。

登天一閣的樓梯時,我的腳步非常緩慢。我不斷地問自己:你來了嗎?你是哪一代的中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