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山屋(1 / 3)

說明:

二十世紀最後一年,我在香港鳳凰衛視的幫助下,貼地曆險數萬公裏,考察了人類曆史上幾乎所有重大古文明的遺址。這中間,包括埃及文明、巴比倫文明、克裏特文明、希伯來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阿拉伯文明。以人文學者的身份對這麼多文明的遺址進行整體性穿越,在我之前,國內外均無先例。

我在考察過程中每天都寫筆記,由於一路上險情重重,寫得非常艱難。最後,結集成了《千年一歎》這本書。考察的終點是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山南麓,我在那裏住了幾天,對考察的印象作了初步的整理、思考和總結。

這次考察,是我多年來考察中華文明遺址的自然延續。由此,構成了一係列宏大的對比,我可以在對比中更深入地了解中華文明,又可以反過來從中華文明更深入地了解其他文明。正因為這樣,我把寫於尼泊爾的思考筆記收入了新版《文化苦旅》。

後來我又花費極大的精力考察了歐洲九十六座城市,寫成了《行者無疆》一書。這次考察的最後,同樣有一番思考和總結,同樣是通過其他文明來重新認識中華文明。因此,又出現了下一篇文章“北極寒夜”。

從加德滿都向西北方向走二百公裏山路,就到了一個叫博克拉(Pokhara)的地方。

我們乘坐一種拉纜浮筏,渡過了一條清澈的雪水河,住進了山腳下一家叫魚尾山屋(Fish Tail Lodge)的旅館。

我呆呆地看著周圍的風景。雄偉,雄偉到了無法再雄偉;柔和,又柔和到了無法再柔和。它們怎麼就這樣天然地融合在一起了呢?草草地吃過晚餐,再來看,天色已經重了,先退去的是柔和,隻剩下側光下暗森森的雄偉。很快,雄偉也退去了。立即覺得一股寒氣壓頂而來,便抱肩回到屋裏。

屋裏有爐子,我點上火,看著火焰。發現爐邊桌上有蠟燭,我也順手點上。忽然覺得這屋裏不必有電燈,便伸手關了。屋子立即回到古代,暗暗地聽任爐火和燭光一抖一抖,反而覺得溫暖和安全。但是我又拍著自己的頭站起身來,心想這間古代的小屋竟然是在喜馬拉雅山腳下,我竟然獨自躲在裏邊沉思和寫作!此情此景,連屈原、李白、蘇東坡知道了都會瞠目結舌,我是多麼奢侈。

到窗口看看,什麼也看不到。回到桌前坐下,剛想寫幾句便斷然擱筆。我曆來相信,身處至美之地很難為文,今夜又是一個證據。既然窗外黑黑,筆下白白,更兼一路勞頓,我很快睡著了。

清晨醒來,立即起身,推門出去,我抬頭看到,朝霞下的喜馬拉雅山就在眼前。但是,旭日染紅峰頂的景象,卻被另外一些山峰擋住了。我仔細打量,發覺隻要越過前麵的那條雪水河到對岸,就能看到。於是,立即趕到河邊,那裏,已經有早起的拉筏工人在忙碌。

我上了筏子,與工人一起拉繩索,但一拉就縮手了。因為繩索已經在河水裏浸泡了一夜,很冷。拉筏工人笑了,說:“我一個人拉就可以了。你真幸運,這山峰被雲霧罩了五天,今天才露臉。”

看過了晶瑩剔透又泛著紅光的雪峰,我又乘筏回來,返回旅館的房間。這時我明白了,這魚尾山屋,就是我要整理一路感受的地方。

我頭頂的喜馬拉雅山,以極端的地理高度給了我一種思維高度。它讓我一再移位,設想著它俯視世界的清冷目光。在它的目光裏,人類的出現,文明的構成,都是在最近很短時間裏發生的小事。它的記憶,無邊無涯,絕大多數與人類無關。

有了它,我們談論人世間的事,心情就可以放鬆了。

我這次,把中國之外的人類主要古文明,全都巡拜了一遍。這件事,以前沒有人做完過。一路上確實遇到過很多危險,居然全部奇跡般穿越,到今天終於可以說是安全通過了。其原因,說土一點,是我“命大”;說文一點,是此行合乎“天命”。

回想我所看到的那麼多古文明發祥地,沒有例外,都已衰落。在它們麵前,目前世界上那些特別發達的地區,完全算不上年歲。而它們的年歲,卻成了當代文明地圖上的褐瘢。年歲越高,褐瘢越深,麻煩越多。

對於這種情況,完全不必傷感。一切生命體都會衰老,尤其是那些曾經有過強勁勃發的生命體,衰老得更加徹底。這正印證了中國古代哲學所揭示的盛極必衰的道理,對我來說,並不覺得難以理解。但是,當我從書本來到實地,看到那些熟悉地名與現實景象的可怕分裂,看到那些雄偉遺跡與當代荒涼的強烈對照,心中還是驚恐莫名。人類,為什麼那麼偉大卻又會那麼無奈?文明,為什麼那麼輝煌卻又會那麼脆弱?曆史,為什麼那麼精致卻又會那麼簡單?……

我這次首先抵達的希臘文明遺址,從一開始就展現了人類古代文明的至全至美,幾乎到了無可企及的高度。巴特農神廟下,我所熟悉的古希臘悲劇、亞裏士多德、維納斯,再加上遠處的奧林匹亞,幾乎把人類最健全的生命方式鑄造完滿。能看到這些蹤跡已是萬幸,誰知,我又拜見了比這一切更早一千多年的克裏特島上的米諾斯王朝和荷馬史詩中的邁錫尼!如果說,古希臘悲劇與中國的老子、孔子同齡,那麼,克裏特和邁錫尼就與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說時代連在一起了。不同的是,他們的傳說有了那麼完整的實證。

平心而論,像邁錫尼那樣的山間城堡,我還能想象,而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克裏特島上的生活。平等、通透、舒適、神奇,處處顯得相當“現代”。其中,排水係統、衛浴係統的先進和時尚,使人覺得時間停滯了,我們可以一步跨入。但是,它們居然已經毀滅了幾千年。毀滅的過程姑且不論,它們至少已經表明,它們並不是因為“過時”才毀滅的。既然我們可以一步跨入它們,那麼,毀滅也可以一步跨入我們。

克裏特島是古代地中海的貿易中心,它雄辯地證明了人類早期的交流水平。至今國際間還有不少學者否定它躋身人類幾個主要古文明的資格,理由就是它沉澱了很多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埃及文明的元素,算不上一個獨立的原創文明。但在我看來,它在本性上與那兩大文明有極大的區別,是一種“交流中的原創”。它如果無緣躋身人類主要古文明,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它毀滅得太早又太徹底。等到一千多年後雅典城邦裏的那些文化盛事,與它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而那些盛事,已進入公元前後,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古文明”了。

克裏特島上的古文明,毀滅原因至今無法定論,而我則偏向於火山爆發一說,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說過理由。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高度成熟文明的突然臨危,真不知它的最後狀態是莊嚴、悲壯的,還是慌亂、絕望的。天下任何一種文明都不能幻想自己長生不老,卻能在最後的日子裏選擇格調。也許有人說,都已經要滅亡了,還要什麼格調?我說,正因為要滅亡了,隻剩下了格調。

古文明最堅挺的物質遺跡,莫過於埃及的金字塔了。金字塔隱藏著千千萬萬個令人費解的奧秘,卻以最通俗、最簡明的造型直逼後代的眼睛。這讓我們領悟,一切簡單都是艱深的;人類古文明,遠比人們想象的複雜。埃及文明所依賴的,是那條被沙漠包圍的尼羅河。被沙漠包圍,看起來像是壞事,卻使它有了遼闊的“絕地屏障”,處境相對比較安全,保障了一個個王朝的政治連續性。這與戰火頻頻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相比,就安定得多了。但長久的安定也使它越來越保守,並因保守而維持極權。由於極權,它可以集中驚人的力量營造雄偉的建築,卻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因此也不必有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那種《漢謨拉比法典》;由於極權,它負責全體臣民的生活,卻不必建立與臣民進行理性溝通的機製,因此也使整個文明不具備足夠的可理解性。當時就很難理解,更不必說後來了。在雄偉的極權氣氛中不求理解地生存,必然會帶來一種自足的樂觀,因此,當年尼羅河聽到的笑聲必然要比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約旦河多得多。而在那些河畔,連歌聲都是憂傷的。

埃及文明中斷了,一種雄偉的中斷。中斷的原因還有待於探索,在我看來,主要原因可能是:過於極權的王朝必然會積累起世襲的官僚集團,而靠著漫長的尼羅河為生的農業經濟又必然使各個地方政權有資本與法老的極權統治對抗;法老“半神半人”的神秘光環又必然使他們缺少處理地方政權對抗的能力,於是,分裂頻頻發生,外族侵略也有機可乘……我從開羅到盧克索的一路上,沿著尼羅河穿行七個農業省,一直在體會著這種判斷。

埃及文明湮滅的程度相當徹底。不僅盧克索太陽神廟廓柱上那些象形文字早已與世隔絕,人們難於從文本中讀解古埃及,而且,更嚴重的是,由於外族入侵後的長久統治,人們從血緣到信仰都已經很少保留古埃及的脈絡。因此,盡管金字塔還會一直矗立下去,但是支撐它的文明基座早就消失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烈日和夜風中,無法尋找。

這種消失,一定是一件壞事嗎?倒也未必。因為,時間實在太長了。

我們“出埃及”的路線與古代以色列先哲的路線大致相同,那就是穿越不可思議的西奈沙漠。但是,這種神聖情懷很快就被憂慮和驚恐所取代。中東啊中東,從約旦河兩岸到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再從伊朗高原延伸到南亞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界地區,麻煩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但是,正是這個地方,擁擠著人類幾個特別輝煌的古文明。巴比倫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希伯來文明、阿拉伯文明……密密層層的馬蹄,敲擊著古代空曠的地球。它們都曾經以為,普天下的命運就維係在自己手上的韁繩間。果然,它們都對人類作出了極大的貢獻。現在世界上那些後起的文明,不管有多麼得意,不管有多少發明,在宏偉的原創意義上,根本無法與它們相提並論。但是,這次我確確實實看到了,這麼一片悠久而榮耀的土地,全然被極端主義的衝突鬧得精疲力盡、遍地狼藉。

衝突的任何一方都有痛切而鏗鏘的理由,極端主義的吸引力就在於痛切和鏗鏘,這就使任何一方都無法後退。這種群體性的極端情緒再與各自的宗教、曆史、文化一拌和,衝突立即變成了不可動搖的信仰。大家都拒絕理性,拒絕反思,有時看起來似乎出現了理性與反思,其實都隻是鬥爭策略。這樣,每一方都被自己綁上了“精神盔甲”,表麵上強大而勇敢,實質上狹隘而氣悶。更麻煩的是,長期處於這種狀態之下的人群,是無法照料好生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結果都因生態淪落而失去真正的個體尊嚴。失去個體尊嚴的人群,對自己和別人的生命價值評判都很低微。恐怖活動、自殺炸彈、綁架威脅,都可以不假思索乃至興高采烈地進行。

極端主義說到底,隻是一種極端的情緒加上極端的行為。因此,在這片曾經非常神聖的土地上,人們在抬起頭來仰望一個個世界級“王者”雄魂的同時,又不得不低下頭來俯視一場場不知所雲的惡鬥,實在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