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山屋(2 / 3)

如果要追根溯源,極端主義的產生,也與那些“王者”的跨國遠征有關。在古代,不同文明之間的征戰,十分殘酷。因為彼此都在豔羨、嫉妒和畏怯,一旦征服就必須把對方的文明蹤跡全都蕩滌幹淨。例如,曾一再地出現過占領耶路撒冷後縱火毀城,然後再挖地三尺來消除記憶的事;出現過占領巴格達後開閘放水,以底格裏斯河的河水來衝洗文明遺跡的事;甚至還出現過在占領的土地上撒鹽和荊棘種子,使之千年荒蕪的事。正是這種文明之間的遠征和互毀,滅絕和複仇,埋下了極端主義的種子。於是,文明最集中的地帶,成了仇恨最集中的地帶。

難道,這就是“盛極必衰”的契機?

我由此產生的傷感,無與倫比。因為這等於告訴人們,大家為之畢生奮鬥的目標,本身極不堅牢,奮鬥的結果很可能完全出乎意料。

一路走來,每一塊土地都是有表情的。希伯來文明虔誠而充滿憂鬱,堅韌而缺少空間。它從一開始就受盡苦難,長期被迫流浪在外,處處滲透又處處受掣,永遠處於自衛圖存的緊張之中。希伯來文明充滿智慧,今天的現實生態在中東的各個族群中首屈一指,但這種緊張仍然揮之不去,散落在那麼多人的衣冠間、眼神裏。在耶路撒冷街邊坐下喝咖啡,就能感受到這種緊張彌漫四周。一種文明處於這種狀態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但它的氣象終究不大,或者說,想大也大不了。

按照我的學術標準,阿拉伯文明遠遠算不上人類的“古文明”。但是,它在公元七世紀之後以一往無前的氣魄征服過好幾個“古文明”,直到今天還保持著巨大的空間體量和嚴整的禮拜儀式,成為當代世界文明中特別重要的一員。它與其他文明之間的恩怨情仇,從古代到現代都顯得非常嚴峻。它自身的衝突,也十分激烈。我這一路,從埃及開始,能夠完全跳開阿拉伯文明的機會極少,因此對它特別注意。我發覺這是一種沙漠行旅者的強悍生態,與農耕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的本性很不一樣,但最終卻又融合了其他各種文明。它有能力展開宏偉的場麵,投入激烈的戰鬥,建立遼闊的王國,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全方位的固守和執著。它與其他文明的長久對峙,一定埋藏著一係列誤會,但這些誤會似乎已經無法全然解除。這是它的悲劇,也是全人類的悲劇。

伊拉克的巴格達,曾經成為阿拉伯帝國的首都,那是一個極盡奢華的所在,統治著非常龐大的國土。其實誰都知道,在這之前二十多個世紀,這裏已經建立過強大的巴比倫帝國。從巴比倫帝國再往前推,早在五六千年之前,這兒的蘇美爾人已經創造了楔形文字,發展了天文學和數學。這一切幾乎都領先於其他文明,因此後來有不少學者認為這是其他文明的共同起點。這種想法早已被證明是錯誤的,其他幾個文明各有自己的起點,但這塊土地仍然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最初開拓地。遺憾的是,高度早熟引來了遠遠近近的覬覦,而這個地方又處於四通八達的開闊地帶,入侵太容易了。入侵者成了主人,主人也逃不出這個極盛極衰的輪回。例如巴格達成為阿拉伯帝國的首都後終於入不敷出,日漸疲弱,便遭到北部、南部、東部的攻擊……總之,最宏大的文明盛宴引來了最密集的征戰刀兵,這兒由反複拉鋸而成了一個永久性的戰場,直到今天。

我想,世上研究人類文明史的學者,如果有一部分也像我一樣,不滿足於文本鑽研而寄情於現場感悟,那麼,最好能在安全形勢有了改善之後,爭取到巴比倫故地走一走。那兒的文物古跡已經沒有多少保存,但是,即便在那些丘壑草澤邊站一站,看著淒豔的夕陽又一次在自己眼前沉入無言的沙漠,再在底格裏斯河邊想一想《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體會文明榮枯的玄機,也就會有極大的收獲。

我在那片土地上想得最多的是,反複的征戰,不管是打別人,還是自己被別人打,時間一長,必然會給人們帶來對殘酷的適應,對是非善惡界限的麻木。祖祖輩輩都缺少有關正常生活的記憶,災難時時有可能在身邊發生,自己完全無法掌控命運,根本無從辨別起因,好像一切都是宿命,因此隻能投向宗教極端主義。宗教極端主義的參與者其實都放棄了思考,隻是用最簡單的方式把自己的災難轉嫁並擴大為別人的災難,並在這個過程中獲取滅絕性的盲目快感。在那個偉大的文明故地,幾乎上上下下都被這種精神陰霾所籠罩。

在伊朗,古代波斯文明的遺留氣韻讓我大吃一驚。這又以此證明,文本認知和現場認知有天壤之別,盡管這種現場早就在兩千五百年前成為廢墟。從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四世紀,波斯帝國先後在居魯士、大流士的領導下建立了西起愛琴海、東到印度河的超級龐大政權,還曾經與希臘展開過好幾次大戰。它戰勝過很多國家,最後又被戰爭所滅,滅的時間太早,使它無法成為人類重要的幾大古文明之一。它告訴我們,文明的重要,不僅僅在於空間,還在於時間。

印度文明無疑是人類幾個最重要的古文明之一,但我對它的感受卻非常淩亂。幸好我緊緊地抓住了佛教的纜索,沒有全然迷失。五千年前印度河流域的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o),地處現在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境內,我因深夜路過,未及考察,而且我也知道這與我們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關係不大,太早了。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恰恰是在摩亨佐·達羅消亡之後由雅裏安人入侵開始的,離現在也有三千五百多年了。印度的曆史是不斷受到外族侵略,又不斷分裂的曆史。在雅裏安人之後,波斯人、希臘人、帕提亞人、西徐亞人、貴霜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相繼侵入,其間也出現過一些不錯的王朝,但總的說來還是分多合少。印度文明在宗教、天文、數學等方麵對全人類作出過巨大貢獻,但它的發展曆史實在過於變幻莫測,讓人難於理出頭緒。其實,它自身的傳承也正處於這樣的狀態,似乎隱隱約約都有一些脈絡留存,但一次次的阻斷、跌碎、混合、異化,使文明散了神。它有過太多的“對手”和“主子”,有過太多的信仰和傳統,有過太多的尊榮和屈辱,有過太多的折裂和消散,結果,在文明上混沌一片。

在考察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其他南亞文明的時候,我目睹了目前世界上最集中的恐怖主義所在。中東的極端主義已經讓人頭痛,再往東走卻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恐怖主義。這種恐怖主義與販毒集團和地方武裝互相融合,顯而易見已經成為文明世界的最大威脅。滋生文明和威脅文明,全都起自於同一片土地,這是不是一種曆時數千年的報應?如果是,那麼,這種報應實在太使人沮喪,沮喪到甚至對人類失去信心。

對此,我們除了發出一些微弱的警告,又能做一些什麼呢?

我考察了那麼多古文明遺址,包括遺址邊上的現實生態,心裏一直在默默地與中華文明對比。

算起來,中華文明成型的時間,在幾大古文明中不算早,應該是在蘇美爾文明、埃及文明成型的一千多年之後吧,也不比印度文明和克裏特文明早多少。但是,在所有的古文明中,至今唯一沒有中斷和湮滅的,隻有中華文明。

這個曆史事實,以前當然也知道,但是這次把別人家的遺址全都看了一遍,才產生全身心震撼。不是為它們震撼,而是為中華文明。

這種震撼中並不包括自豪,更多的隻是驚訝。那麼漫長的曆史,中斷和湮滅太正常了,而既不中斷也不湮滅,卻是異數中的異數,很讓人費解。

最直接的感性衝撞,是文字。那些斑斑駁駁地爬在種種遺跡上的古文字,除了極少數的考古學家能猜一猜外,整體上與後代已經沒有關係。但是,世上居然有一種文字,本來也該以蒼老的年歲而枯萎了,卻至今還能讓億萬民眾輕鬆誦讀。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什麼“三人行,必有我師”,什麼“溫故而知新”,什麼“君子成人之美”……從詞語到意涵,都毫無障礙地從兩千多年前直接傳導到今天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沒有地域界限地統一傳導,這難道還不奇怪嗎?

隨著文字,很多典章製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也大多一脈相承,避免了解讀中斷。這與其他古文明一比,就顯得更奇怪了。

為了解釋這一係列的奇怪,我一路上都用對比的眼光,尋找著中華文明既不中斷又不湮滅的原因。到今天為止,我的粗淺感受大致如下——

首先,在這喜馬拉雅山南麓,我不能不想到中華文化在地理環境上的安全性。除了喜馬拉雅山,往北,沿著邊境,還有昆侖山、天山、阿爾泰山,又連接著難以穿越的沙漠,而東邊和南邊,則是茫茫大海。這種天然的封閉結構,使中華文明在古代避免了與其他幾個大文明的惡戰。而那些古代大文明,大多是在彼此互侵中先後敗亡的。

我曾在幾萬裏奔馳間反複思忖:你看在中國商代,埃及已經遠征了西亞;在孔子時代,波斯遠征了巴比倫,又遠征了埃及;即使到了屈原的時代,希臘的亞曆山大還在遠征埃及和巴比倫;而且無論是波斯還是希臘,都已抵達印度……

總之,在我們這次尋訪的遼闊土地上,幾大文明古國早已打得昏天黑地,來回穿梭,沒有遺落。說有遺落,隻有中國。

各大文明之間的征戰,既是文明的“他殺”,又是文明的“自殺”。這與同一個文明內部的戰爭就完全不同了。中國曆來內戰不少,但內戰各方都隻想爭奪文明的主導權,而不會廢除漢字、消滅經典,因此中華文明沒有遭受到根本性的傷害。中華文明也受到過周邊少數民族的入侵,但它們都算不上世界級的大文明,與中華文明構不成文化意義上的等量級對峙,更不能吞噬中華文明。最後,反倒一一融入了中華文明。

這就牽涉到了文明體量的問題。文明的體量,包括地域體量和精神體量兩個方麵。中華文明的精神體量,未必高於其他古代大文明,但一定比周邊少數民族所承載的文明高得多;中華文明的地域體量,如果把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加起來,比其他古文明的地域體量總和還要大很多倍。也正因為這樣,它在相對封閉的情況下沒有陷於枯窘,還經常在域內進行大遷徙、大移民,躲過了很多毀滅性的災難。

不同的環境,造成不同的經曆;不同的經曆,造成不同的性格。多少年的跨國互侵,一次次的集體被逐,無止境的荒漠流浪,必然使相關的人民信奉征服哲學,推崇死士人格,偏向極端主義。相反,中華文明由於沒有被其他大文明征服的危險,也缺少跨國遠征的可能,久而久之,也就滿足於固守腳下熱土而不尚遠行的農耕生態。國土裏邊的內戰又總是按照“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環論指向著王道大一統,時間一長也就鑄造了一種集體性格,保守達觀、中庸之道、忠孝兩全。中國曆史上也多次出現過極端主義暴民肆虐的時期,但都不長,更沒有形成完整的宗教極端主義,因此沒有對中華文明造成嚴重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