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宗教極端主義,就遇到了宗教問題。這個問題很大,我以後還要認真地作專題考察,但這次一路對比,已經強烈感受到中國在這方麵的特殊性。不錯,中華文明缺少一種宏大而強烈、徹底而排他的超驗精神。這是一種遺憾,尤其對於哲學和藝術更是如此,但對於整體而言,卻未必全是壞事。中華文明從一開始就保持著一種實用理性,平衡、適度、普及,很少被神秘主義所裹卷。中國先哲的理論,哪怕是最艱深的老子,也並不神秘。在中國生根的各大宗教,也大多走向了人間化、生命化。因此,中華文明在多數時間內與平民理性相依相融,很難因神秘而無助,因超驗而失控。
宗教會讓一個文明在較短時間內走向偉大。但是,當宗教走向極端主義,又會讓一個文明在較短時間內蒙上殺伐的陰雲。中華文明未曾在整體上享用前一種偉大,也未曾在整體上蒙上後一種陰雲。它既然失去了連接天國的森嚴的宗教精神結構,那麼,也就建立起了連接朝廷的森嚴的社會倫理結構。以儒家理性和法家權術為主導的有序管理,兩千多年來一以貫之。這中間,又奇跡般地找到了一千餘年不間斷地選拔大量管理人才的有效方法,那就是科舉製度。由於科舉考試總是以中華文明的精髓為核心,使得文化傳承因為有無數書生的生命滋養而生生不息。因此,僅僅一個科舉製度,就使社會管理的延續和文化體製的延續齊頭並進。
至此我們可以做一個概括了。中華文明能成為唯一沒有中斷和湮滅的古文明,粗粗一想,大概有五個方麵的原因:
一是賴仗於地理環境的阻隔,避開了古文明之間的互征互毀;
二是賴仗於文明的體量,避免了小體量文明的互相吞食,也避免了自身枯窘;
三是賴仗於統一又普及的文字係統,避免了解讀的分割、封閉和中斷;
四是賴仗於實用理性和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極端主義;
五是賴仗於科舉製度,既避免了社會失序,又避免了文化失記。
上麵這篇歸納性的粗淺感受,是在爐火旁熬夜寫成的。今天白天,從清晨到晚上,我完成了一個重要旅程,那就是去藍毗尼(Lumbini),參拜釋迦牟尼的誕生地。
這條路漫長而又艱險,但幾步一景,美不可言。
一邊是碧綠的峭壁,一邊是浩蕩的急流,層巒疊嶂全是世界屋脊的餘筆,一撇一捺都氣勢奪人。
可惜藍毗尼太靠近印度,不讓人喜歡的景象又出現了。要進入佛祖誕生的那個園地非常困難,真該好好整治一下。
一百多年前英國考古學家在這裏挖掘出一個阿育王柱,上麵刻有“釋迦牟尼佛誕生於此”的字樣。阿育王離釋迦牟尼的時代不遠,應該可信。現在,園地水池邊立有一塊牌子,上麵用尼泊爾文和英文寫著:著名的中國旅行家玄奘到達這裏後,曾經記述藍毗尼所處的位置,以及見到的阿育王柱和一些禮拜台、佛塔。
可見,玄奘又一次成了佛教聖地的主要證明人。
我在相傳佛母沐浴過的水池裏洗了手,逐一觀看了一個個年代古老的石磚禮拜台,又攀上一個高坡拜謁了紅磚佛柱。然後,離開這個園子,到不遠處新落成的中華寺參觀。中華寺還在施工,很有氣派。邊上,日本人、越南人都在建造寺院。
至此,我對佛教聖地的追溯性朝拜也就比較係統了。
為了拜訪藍毗尼,我們來回行車六百公裏。因此在路上思考的時間很充裕。夜間所寫的歸納性感受,就是路上思考的結果。
五
今天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天,也是我們在國外的最後一天。
車隊從加德滿都向邊境小鎮樟木進發。
在車上我想,尼泊爾作為我們國外行程的終點,留給我一個重要話題,一定要在結束前說一說。
那就是:沒有多少文化積累的尼泊爾,沒有自己獨立文明的尼泊爾,為什麼能夠帶給我們這麼多的愉快?
我們不是在進行文化考察嗎?為什麼偏偏鍾愛這個文化濃度不高的地方?
設想一下,如果我們的國外行程結束在巴基斯坦的摩亨佐·達羅,或印度的恒河岸邊,將會何等沮喪!
這個問題,我前幾天已經寫過:難道是文明造的孽?實際上,這是對人類文明的整體責問。而且,也可以說是世紀的責問。
世界各國的文明人都喜歡來尼泊爾,不是來尋訪古跡,而是來沉浸自然。這裏的自然,無論是喜馬拉雅山還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種人類文明要早得多。沒想到人類苦苦折騰了幾千年,最喜歡的並不是自己的創造物。
外來旅行者也喜歡這裏的生活氣氛,喜歡淳真、忠厚、慢節奏,喜歡村落稀疏、房舍土樸、環境潔淨、空氣新鮮、飲水清澈。其實說來說去,這一切也就是更貼近自然,一種未被太多汙染的自然。
相比之下,一切古代文明或現代文明的重鎮,除了工作需要,人們倒反而不願去了。那裏人潮洶湧、文化密集、生活方便,但是,能逃離就逃離,逃離到尼泊爾或類似的地方。
這裏就出現了一個深刻的悖論。本來,人類是為了擺脫粗糲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對立麵是荒昧和野蠻,那時的自然似乎與荒昧和野蠻緊緊相連。但是漸漸發現,事情發生了倒轉,擁擠的鬧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蠻。
現代派藝術寫盡了這種倒轉,人們終於承認,寧肯接受荒昧和野蠻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蠻化的所謂文明世界。
如果願意給文明以新的定位,那麼它已經靠向自然一邊。人性,也已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以前的對手——自然。
現在我們已經不可能抹去或改寫人類以前的文明史,但有權利總結教訓。重要的教訓是:人類不可以對同類太囂張,更不可以對自然太囂張。
這種囂張也包括文明的創造在內,如果這種創造沒有與自然保持和諧。
文明的非自然化有多種表現。繁衍過度、消費過度、排放過度、競爭過度、占據空間過度、繁文縟節過度、知識炫示過度、雕蟲小技過度、心理曲折過度、口舌是非過度、文字垃圾過度、無效構建過度……顯而易見,這一切已經構成災難。對這一切災難的總結性反抗,就是回歸自然。
我們正在慶幸中華文明延綿幾千年而未曾斷絕,但也應看到,正是這個優勢帶來了更沉重的累贅。好事在這裏變成了壞事,榮耀在這裏走向了負麵。
因此,新世紀中華文明的當務之急,是卸去種種重負,誠懇而輕鬆地去麵對自然,哪怕這些重負中包含著曆史的榮譽、文明的光澤。
即使珍珠寶貝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時候也應該舍得卸下,因為當人力難以承擔的時候它已經是一種非人性的存在。
與貧困和混亂相比,我們一定會擁有富裕和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麗和安適,也就是哲人們向往的“詩意地棲居”。我預計,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的比賽,也將在這一點上展開。
我突然設想,如果我們在世紀門檻前稍稍停步,大聲詢問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哲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那麼我相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會有太大分歧,對於文明堆積過度而傷害自然生態的現象,都會反對。
孔子會說,我曆來主張有節製的愉悅,與天和諧;墨子會說,我的主張比你更簡單,反對任何無謂的耗費和無用的積累;荀子則說,人的自私會破壞世界的簡單,因此一定要用嚴厲的懲罰把它扭轉過來……
微笑不語的是老子和莊子,他們似乎早就預見一切,最後終於開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麵前,我們隻選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賽什麼?要講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是自然。
——這就是說,中國文化在最高層麵上是一種做減法的文化,是一種向往簡單和自然的文化。正是這個本質,使它節省了很多靡費,保存了生命。
六
從尼泊爾通向中國的一條主要口道,是一個峽穀。峽穀林木茂密,崖下河流深深,山壁瀑布湍急。開始坡上還有不少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勢越險,後來隻剩下一種鬼斧神工般的線條,逗弄著雲天間的光色。這一切分明在預示,前麵應該有大景象。
果然,遠處有天牆一般的山峰把天際堵嚴了,因此也成了峽穀的終端。由於距離還遠,煙嵐緲緲,彌漫成一種鉛灰色。
今天陽光很好,雪山融水加大,山壁瀑布瀉落時無法全部納入涵洞,潺潺地在路麵上流淌。我們幾輛車幹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這冰冷的水把每輛車細細地洗了一遍。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煙繚繞,趕快下到河灘洗把臉,用冷水平一平心跳。
我們要回去的地方已經很近,就在前麵。我現在想的是,我在離別之後才讀懂了它。
離別之後才懂了它——這句話中包含著一份檢討。我們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卻又埋怨它、輕視它、責斥它。它花了幾千年的目光、腳力走出了一條路,我們卻常常嘲笑它為何不走另外一條。它好不容易在滄海橫流之中保住了一份家業、一份名譽、一份尊嚴,我們常常輕率地說保住這些幹什麼。我們嬌寵張狂,一會兒嫌它皺紋太多,一會兒嫌它臉色不好。這次離開它遠遠近近看了一圈,終於吃驚,終於慚愧,終於懊惱。
峽穀下的水聲越來越響,扭頭從車窗看下去,已是萬丈天險。突然,如奇跡一般,峽穀上麵出現了一座橫跨的大橋,橋很長,兩邊的橋頭都有建築。
似有預感,立即停車,引頸看去,對麵橋頭有一座白石築成的大門,上麵分明用巨大的宋體金字,鐫刻著一個國家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誰也沒有出聲。隻聽峽穀下的水聲響如雷鳴。
我們這一代人生得太晚,沒有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為你說話。我們這些人又過於疏懶,沒有及早地去拜訪你的遠親近鄰。我們還常常過於瑣碎,不了解粗線條、大輪廓上你的形象。但畢竟還來得及,新世紀剛剛來臨,今天,我總算已經及時趕到。
尼泊爾海關正在橋的這端為我們辦出境手續。我們踮腳望去,看到橋上還站著不少人,一打聽,原來藏族居民在電視上知道了我們的行程主動前來歡迎。由幾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帶領著,似乎已經為我們準備了哈達和青稞酒。
這裏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過關後進樟木鎮,是兩千六百米。空氣已經很涼,我在車上換了羽絨衣。
車隊又開動了,越過峽穀,穿過人群,慢慢地駛進那座白石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