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寒夜(2 / 3)

那一座城堡。

我是指英國皇家的溫莎堡,以及不遠處的伊頓公學。

中華文明本是信奉中庸之道的,但在中國近代救亡的危機之中,受法國激進主義影響較深。從法國大革命到巴黎公社,激情如火的慷慨陳詞和鐵血拚殺,感染了很多中國的改革者。相比之下,對英國的溫和、漸進的改良道路,反而隔膜。

後來,他們甚至不知道法國社會最終安定在什麼樣的體製下,關起門來激進得無以複加。甚至在和平年月裏仍然崇拜暴力,包括語言暴力。

很容易把這種激進主義當作理想主義加以歌頌。即便是在經曆了“文革”這樣的極端激進主義災難之後,還有不少人把“窮批猛打”作為基本的文化行為方式。而事實上,這種激進主義對社會元氣的損傷、民間禮義的破壞、人權人道的剝奪,業已釀成巨大的惡果,不僅禍及當代,還會貽害子孫。

對此我早已切身感受,但等到這次在深秋季節進入溫莎堡和伊頓公學東張西望地漫步長久,才在感性上被充分說服。

我寫道:

英國也許因為溫和漸進,容易被人批評為不深刻。然而細細一想,社會發展該做的事人家都做了,文明進步該跨的坎人家都跨了,現代社會該有的觀念人家也都有了,你還能說什麼呢?

較少腥風血雨,較少聲色俱厲,也較少德國式的深思高論,隻一路隨和,一路感覺,順著經驗走,繞過障礙走,怎麼消耗少就怎麼走,怎麼發展快就怎麼走——這種社會行為方式,已被曆史證明,是一條可圈可點的道路。

現在要麵對的另一個對比點,是沿途處處可見的一群群閑人。

在歐洲各地,總能看到大量手握一杯啤酒或咖啡,悠閑地坐在路旁一張張小桌子邊的閑人。他們吃得不多,卻坐得很久,有的聊天,有的看報。偶爾抬頭打量街市,目光平靜,安然自得,十分體麵。

這又與我們中國人的生態構成了明顯對比。

記得在意大利時曾與當地的一些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現在已經有很多中國移民在歐洲謀生,意大利朋友對他們既欽佩又納悶。佩服的是,他們通過自己日以繼夜的辛勞,不僅在當地站穩了腳跟,而且還積累了可觀的財富;納悶的是,他們幾乎沒有閑暇,沒有休假,讓人看不到他們辛勞的目的。說是為了子女,子女一長大又重複這種忙碌。

平心而論,我很能理解同胞的行為方式。以前長期處於貧困,後來即便擺脫了貧困也還是缺少安全感,不能不以埋頭苦幹來積累財富。

問題在於,當這種無休止的苦幹由群體行為演變成心理慣性,就陷入了盲目。而這種盲目的最大危機,是對公共空間、公共生態的隔膜。本來,他們是可以在那裏擺脫這種危機的。

我在羅馬時,看到絕大多數市民在公共假期全部外出休假而幾乎空城的景象,想到了他們與中國人在文明生態上的重大差異。我寫道:

中國人刻苦耐勞,偶爾也休假,但那隻是為了更好地工作;歐洲人反過來,認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為了休假。因為隻有在休假中,才能使雜務中斷,使焦灼凝凍,使肢體回歸,使親倫重現。也就是說,使人暫別異化狀態,恢複人性。這種觀念溶化了西方的個人權利、回歸自然等等主幹性原則,很容易廣泛普及,深入人心……

讀者一看就知道,我在說休假的時候,著眼點不在休假,而在於“使人暫別異化狀態,恢複人性”。這是人生的根本問題,卻最容易被盲目的實用主義慣性所遮蔽。因此,悠閑很可能是一種清醒,而忙碌則很可能是一種糊塗。中華文明注重實用理性,絀於終極思考,在經濟發展的道路上較少關心人文理想。這一點,歐洲常常使我清醒。例如北歐有些國家,近年來經濟發展的速度並不太快,其中大半原因,就是由於實行了比較徹底的社會福利政策,使悠閑成為一種廣泛的可能。

為此,我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寫下了一段話:

我學著概括了他們這裏的一係列邏輯關係——

社會安全靠共同福利來實現;

共同福利靠經濟發展來實現;

經濟發展靠市場競爭來實現;

市場競爭靠正常秩序來實現;

正常秩序靠社會責任來實現;

社會責任靠公民義務來實現。

因此,財產必須體現為義務,自由必須體現為責任,這就是現代經濟的文化倫理。

想到這裏,我更明白了,看上去慢悠悠、暖洋洋的瑞典模式,不應該被處於高速發展中的國家嘲笑。

那麼,縮小了看,那些在歐洲很多街邊可以看到的休閑人群,也值得我們另眼相看。正在快速積聚財富的中國人,有沒有想過自己今後的生態模式呢?財富無限而生命有限,當人生的黃昏終於降臨,你們會在哪裏?

接下來,是那塊巨石。

在冰島,我去看了辛格韋德利火山岩間的那塊巨石,大家叫它“法律石”。

我去的時候那裏非常寒冷,卻咬牙忍凍站了很久。初一聽,那是北歐海盜們自發地接受法律仲裁的地方,去看看隻是出於好奇。但是站在那裏,我卻想到了中華文明的一大隱脈,回到冰島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之後花幾天時間一連寫了好幾篇文章。

中華文明的這一大隱脈,就是武俠精神。武俠和武俠電影至今爆紅,證明這一隱脈的潛在力量至今猶存。往往是以家族複仇為起點,各自設定正義理由,行為方式痛快、壯烈,貫串著對“好漢人格”的崇拜。但是,這一隱脈在本性上是無視法律的,因此也造成了中華文明與近代社會的嚴重阻隔。無數事實證明,“好漢人格”很容易轉化成“暴民人格”,荼毒社會。

在冰島辛格韋德利的“法律石”前,我發現了當年北歐好漢們如何花費幾百年時間,痛苦地更換榮譽坐標,改寫英雄情懷。

更換和改寫的結果,是放下長劍和毒誓,去傾聽法律的宣判,以及教堂的鍾聲。這就與中國好漢們遇到的“招安還是不招安”的問題判然有別了。如果也要用“招安”這個詞,那他們是被法律和宗教“招安”了。我寫道:

很多好漢本來是為了求得一個社會公正而勃然奮起的,結果卻給他人帶來更大的不公正。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東西方都會有那麼多江湖恩仇故事,既無規則又企盼規則,即便盼來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難平。這是人類很難通過又必須通過的精神險關,隻有通過了這個精神險關,才能真正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我特別注意的,是北歐的好漢們通過這個精神險關時的掙紮過程,《薩迦》對於這個掙紮過程有細致的描述。相比之下,中國好漢們心中的“社會公平”,一直是單向的,複仇式的,因此與法律的關係始終是對立的,衝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