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寒夜(3 / 3)

《薩迦》記載,“好漢中的好漢”尼雅爾和貢納爾等人既看到了以複仇為基礎的老榮譽,又看到了以理性為基礎的新榮譽,而且,還看到了當時法律的代表者是一個小人。但他們還是願意為新榮譽和法律,獻出生命,並忍受譏笑。

這樣的人物形象,在同時代的中國故事中找不到,於是後來也就更難找到了。

由此,我把“法律石”當作了一個重要的對比點。

這裏發生的故事,曾使司各特、瓦格納、海明威、博爾赫斯非常興奮,但是,由於海險地荒,他們都未能到冰島來看看。我有幸來了,並在這裏想著中華文化。

最後一個主要對比點,是一麵藍旗。

這麵藍旗,就是歐盟的旗幟,在歐洲到處都可以看到,卻更權威地飄揚在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大堂門口。離歐盟總部僅四十公裏,便是改寫了歐洲近代史的滑鐵盧戰場。這種近距離的對接,讓我不無震撼。

不朽的偉業、成敗的英雄,總是維係在滑鐵盧和其他許多戰場上。永久的目光,總是注視著在炮火硝煙間最後升起的那麵勝利者的旗幟。然而,歐洲終於告訴我們,最後升起的旗幟無關勝負,無關國家,無關民族,而是那麵聯合的旗,與藍天同色。

我們中國人已經關注到了這個現實,但對這個現實中所包含著的深意,卻還比較漠然。

就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而言,歐洲特別有聲有色。從古代到近代,世界曆史上最傳奇、最殘酷的篇章,大半發生在歐洲的民族國家之間。對此,歐洲居然有更宏偉的良知,提出了反證。

中華文明在本性上具有一種開闊無垠的天下意識。民族國家的概念,則產生於遭受內亂和外力的威脅之時。目前,當中國終於大踏步走向國際社會的時候,既有可能因視野打開而顯出氣度,又有可能因競爭激烈而倒退回狹隘。

於是,我覺得有一些話,應該從歐洲的土地上寫給中華文化:

康德相信人類理性,斷定人類一定會克服對抗而走向和諧,各個國家也會規範自己的行為,逐步建立良好的國際聯盟,最終建立世界意義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會”。正是這種構想,成了後來歐洲統一運動的理論根據。

我當然更喜歡康德,喜歡他跨疆越界的大善,喜歡他隱藏在嚴密思維背後的遠見。民族主權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歐洲的血火曆程早已證明,對此張揚過度必是人類的禍殃。人類共同的文明原則,一定是最終的方向。任何一個高貴的民族,都應該是這些共同原則的製定者、實踐者和維護者。

歐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特別敬仰的歌德和雨果,也持這種立場。

事實早已證明,而且還將不斷證明,很多邪惡行為往往躲在“民族”和“國家”的旗幡後麵。我們應該撩開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類、反社會、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龐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並合力予以戰勝。否則,人類將麵臨一係列共同的災難。大家已經看到,今天的絕大多數災難,已經沒有民族和國家的界限。

這是我在歐洲的“最後一課”。

在歐洲考察,當然不會像上次考察北非、中東、南亞那樣恐怖,但也不是預想的那樣安全。

西班牙北部的分裂主義集團在不斷地製造事件,我們在那裏時天天受到人們緊張的提醒;德國的“新納粹”專挑外國人動手,這又要讓我們一直處於警覺之中;在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一帶,我們被告知,即便是在街邊停車吃一頓飯,出來時很可能被卸掉了一半車輪;一個當地人說:“我們這個區,至少有一半人進過監獄”,這可能有點誇張,但追捕黑手黨的淒厲警笛卻確實常在耳畔;歐洲各地都能遇到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因此偷盜事件的發生如家常便飯……

我們車隊的重大失竊發生在巴黎,車上的幾個大箱子都沒有了。後來經過細致的回憶,發覺由於我們不熟悉市內交通而臨時雇來的司機有極大的疑點。他很可能是盜竊集團的成員,停車時故意沒有把車門鎖住。

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我們停在不同停車場的幾輛車,車窗全被砸得粉碎,幾台手提電腦不見了,連我的數碼相機也不翼而飛,包括彌足珍貴的考察照片。去警局報案,警察平靜地說,那是吸大麻的人沒錢了才這麼幹的,但這樣的案子天天發生,從來沒有破過。

這一切說明,盡管我一路都在以歐洲文明為坐標來尋找中華文明的短處,但歐洲文明自身遇到的麻煩也很多。人類的很多災難是互滲的,我在中東和南亞看到的種種危險,也都在歐洲有明顯的投射。連法國圖盧茲這樣原以為最平靜的城市,我們也遇到了大爆炸。可惜,優秀的歐洲,對於世界其他地區的災難已經失去敏感和關切,對於已經來到身邊的危機也缺少應對能力。我寫道:

上幾代東方文化人多數是以歆羨和追慕的眼光來看待歐洲文明的,結果便產生了一種以誤讀為基礎的濫情和淺薄。這種傾向在歐洲本身也有滋長。當曆史不再留有傷痛,時間不再負擔使命,記憶不再承受責任,它或許會進入一種自我失落的精神恍惚。

歐洲的旅途,使我對弗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曆史的終結》一書所闡述的法國哲學家柯傑夫(Alexandre Ko Jeve)的觀點產生質疑。這種觀點認為,歐洲集中了從基督教文明到法國大革命的多種營養,戰勝了諸多對手,在物質的充裕、個體的自由、體製的民主和社會的安定等各個方麵已進入了曆史的終結狀態。今後雖然還會有局部衝突,整體趨向卻是在全球一體化背景下的消費和遊戲。

我覺得,這種觀點,是一種躲藏在自己價值係統裏的閉目塞聽,也是對各地實際存在的危機、積怨、恐怖、暴力的故意省略。歐洲的這種心態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不安全,因為當一種文明不能正視自己的外部世界,也就一定不能正視自己的曆史,結果隻能削弱自己的體質。

麵對這種狀況,我們在學習歐洲文明的時候,不能繼續像文化前輩那樣一味抱歆羨和追慕的態度,而應該作一些更深入的總體思考。

中華文明和歐洲文明差別很大,但既然都稱為“文明”,就必須應對所有文明的共同敵人,那就是一切非文明的力量,例如恐怖主義、核競賽、環境汙染、自然災害……

這也正是我不讚成亨廷頓教授的地方,他隻指出了各個文明之間有可能產生的衝突。事實上,二十一世紀的最根本衝突,產生在文明與非文明之間。守護全人類的整體文明,是迫在眉睫的當代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