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海(2 / 3)

這麼一想,突然產生關切,便問船夫,平日何以為食,魚嗎?

船夫的回答令人吃驚,島上居民很少吃魚。主食是芋頭,和一種被稱為“麵包樹”的果實。

為什麼不吃魚?回答是,出海打魚要有漁船,一般島民沒有。他們還隻分散居住在林子中的簡陋窩棚裏,日子非常原始,非常貧困。

少數島民,有獨木舟。

獨木舟?我又想起了不知去向的河姆渡和良渚。

“獨木舟能遠行嗎?”我們問。

“我不行。我爸爸也不行。我爺爺也不行。我伯伯也不行。親族裏隻有一個叔叔,能憑著頭頂的天象,從這裏劃獨木舟到夏威夷。隻有他,其他人都不行了。”船夫深深歎了一口氣,像是在哀歎滄海豪氣的淪落。

“一個人劃獨木舟,能到夏威夷?”這太讓人驚訝了。那是多少日子,多少海路,多少風浪,多少險情啊。

“能。”船夫很有把握。

“那也能到中國吧?”

“能。”他仍然很有把握。

那海,還是把我妻子擊倒了。

她在狂顛的小船上倒還從容,那天晚上棲宿在島上,就犯了病。腸胃功能紊亂,狂吐不止,渾身癱軟,不得動彈。

棲宿的房舍,是以前美國海軍工程兵建造的,很樸素,還幹淨。妻子病倒後,下起了大雨。但聽到的不是雨聲,而是木質百葉窗在咯吱吱地搖撼,好像整個屋子就要在下一刻粉碎。外麵的原始林木又都在一起呼嘯,讓人渾身發毛。什麼“瓢潑大雨”、“傾盆大雨”等等說法,在這裏都不成立。若說是“瓢”,那“瓢”就是天;若說是“盆”,那“盆”就是地。天和地在雨中融成了一體,恣肆狂放。

一位走遍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幾乎所有大島的曆險家告訴我,這兒的雨,減去九成,隻留一成,傾瀉在任何城市,都會是淹腰大災。他還說,世間台風,都從這兒起源。如此轟隆轟隆的狂暴雨勢,正是在合成著席卷幾千公裏的台風呢!

這一想,思緒也就飛出去了幾千公裏,中間是無垠的滄海巨濤。家,那個我們常年居住的屋子,多麼遙遠,遙遠到了無法度量。在這個草莽小島上,似乎一切都隨時可以毀滅,毀滅得如蟻螻,如碎草,如微塵。我的羸弱的妻子,就在我身旁。

她閉著眼,已經很久顆粒未進,沒有力氣說話,軟軟地躺著。小島不會有醫生,即使有,也叫不到。徹底無助的兩條生命,躲在一個屋頂下,屋頂隨時可以掀掉,屋頂外麵的一切,完全不可想象。這,就是古往今來的夫妻。這,就是真實無虛的家。

我和妻子對家的感受,曆來與故鄉、老樹、熟路關係不大。每次曆險考察,萬裏大漠間一夜夜既不同又相同的家。漂移中的家最能展示家的本質,危難中漂移最能讓這種本質刻骨銘心。

總是極其僻遠,總是非常陌生,總是天氣惡劣,總是無法開門,總是寸步難行,總是疲憊萬分,總是無醫無藥,總是求告無門。於是,擁有了一個最純淨的家,純淨得無限衰弱,又無限強大。

大自然的咆哮聲完全壓過了輕輕的敲門聲,然而,不知在哪個間隙,還是聽到了。而且,還聽出了呼叫我們的聲音,是漢語。

趕快開門。一驚,原來是那位走遍了太平洋南部和西部幾乎所有大島的海洋曆險家。他叫楊綱,很多年前是北京一名年輕的外交官,負責過南太平洋國家的交往。多次往返,就沉浸在那裏了,又慢慢擴展到西太平洋。因喜愛而探尋,因探尋而迷戀,他也就辭去公職,成了一名縱橫於大洋洲的流動島民。

不管走得多遠,心裏卻明白,一個中國人在病倒的時候最需要什麼。他站在門前,端著一個小小的平底鐵鍋,已經熬了一鍋薄薄的大米粥,還撒了一些切碎的青菜在大米粥裏。

我深深謝過,關上門,把小鐵鍋端到妻子床前。妻子才啜兩口,便抬頭看我一眼,眼睛已經亮了。過一會兒,同行的林琳小姐又送來幾顆自己隨身帶的“藿香正氣丸”。妻子吃了就睡,第二天醒來,居然容光煥發。

青菜大米粥,加上藿香正氣丸,入口便回神,這就是中國人。

這就牽涉到了另一種“家”,比在風雨小屋裏相依為命的“家”要大得多。但這個“家”更是流蕩的,可以流蕩到地球上任何地方。中國有一個成語叫“四海為家”,聽起來氣象萬千,可惜這“四海”兩字,往往隻是虛詞。這些年才慢慢發現,把這兩個字走實的中國人,並不太少。他們心中的那個“家”,與國內很多人老掛在口邊的所謂“常回家看看”的那個“家”,全然不同。

對我和妻子來說,我們的家,是一個漫無邊際的大海,又是一個抗擊風浪的小島。“家”的哲學意義,是對它的尋常意義的突破。因此,這次居然走得那麼遠。是的,越遠,越要來。

這個島上,多年來已經住著一個中國人,他叫陳明燦。作為唯一的中國人住在這麼一個孤島上,種種不方便可想而知,但他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想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實在太愛海、太愛島了。他也是那種在本性上“四海為家”的人,沒有海,就沒有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