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海(3 / 3)

老家,在廣東河源。他曾漂流到太平洋上另一個島嶼帕勞生活了十年,後來又來到了這裏。他現在無疑是島上的“要人”了,開了一個小小的農場,陸續雇來了五個中國職工。酋長有事,也要找他商量。

他居住的地方,是一間可以遮蔽風雨的簡單鐵皮棚屋,養著幾隻家禽,放著一些中國食物。他裝了一根天線,能接收到香港鳳凰衛視,因此見到我便一頓,立即認出來了。在太平洋小島上聽一位黑黝黝的陌生男子叫一聲“秋雨老師”,我未免一驚,又心裏一熱。

在島上還遇到了一對中國的“潛水夫妻”,那就比陳明燦先生更愛海了。全世界不管什麼地方隻要有良好的潛水點,他們一聽到就趕去,像是必須完成的功課,不許缺漏。去年在非洲塞舌爾的海灘,他們一聽說這裏有上好的珊瑚礁,就急忙趕過來了。丈夫叫李明學,遼寧鐵嶺人。我一聽鐵嶺,就聊了幾句熟人趙本山。妻子是沈陽人,叫張欣,我一聽這個名字,又聊了幾句熟人潘石屹,他太太也是這個名字。

李明學、張欣夫婦原本都有很好的專業,在上海工作。但是他們在讀了不少有關“終極關懷”的古今文本之後,開始懷疑自己上班、下班的日常生態,強烈向往起自由、自在、開闊、無羈的生活,於是走向了大海。在大海間,必須天天挑戰自己的生命,於是他們又迷上了挑戰。

“我先在海岸邊看他潛水,自己不敢潛。後來覺得應該到水下去陪他。從馬爾代夫開始學,終於,等到用完了二十個氣瓶,我也潛得很自如了。”張欣說。

“這麼多年總是一起潛水,必須是夫妻。”張欣突然說得很動情,“潛水總會遇到意外,例如,一個人氣瓶的氣不夠了,潛伴就要立即用自己的氣瓶去援助。如果不是夫婦,首先會考慮自身安全。我丈夫喜歡在水下拍攝各種鯊魚,這也有很大危險,我必須長時間守在他身邊,四處張望著。隻有夫妻,才耐得下這個心。”

“世上的潛水夫妻,天天生死相依,一般都沒有孩子,也沒有房子。腦子中隻想著遠方一個個必須去的潛水處。歐洲有好幾個,更美的是南美洲。阿根廷、巴西、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哥倫比亞,都有潛水者心中的聖地。對中國潛水者來說,近一點的是東南亞,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泰國,都有。澳大利亞也有很好的潛水處。我們中國海南島的三亞也能潛,差一點。”

她用十分親切的語調講述著全世界的潛水地圖,就像講自己的家,講自己龐大的親族。

兩個月前,這個海島上來了另一對夫妻,住了一個月就走了,與我們失之交臂。他們對海的癡迷,我聽起來有點驚心動魄。

丈夫是比利時人,叫盧克(Luc),妻子是美籍華人,叫賈凱依(Jackie)。他們居然在不斷航行的海船上住了整整二十五年!

靠岸後當然也上岸,做點謀生的事,但晚上必定回到船上。從一個海岸到另外一個海岸,每次航行一般不超過半個月,為的是補充淡水和食物。在航行途中,晚上兩人必須輪流值班,怕氣象突變,怕大船碰撞,怕各種意外。

由於走遍世界,他們船上的設備也在年年更新,衛星導航、電腦、冰箱,都有了。但在茫茫大海中,在難以想象的狂風巨浪間,他們二十五年的航行,與那個憑著天象劃獨木舟的土著大叔,沒有太多區別。

渺小的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了一條堅韌的路,而且是水路,海路,一條永遠不可知的路,當然也是一條驚人的生命之路,忠貞的愛情之路,人類的自雄之路。

我們能設想這二十五年間,日日夜夜在狹小的船上發生的一切嗎?我覺得,人類學、倫理學、文學、美學,都已經被這樣的夫妻在晨曦和黃昏間,輕輕改寫。

我看到了賈凱依的照片,果然是一個中國人,相貌比年齡更為蒼老。那是獰厲的空間和時間,在一個中國女性身上留下的隆重印痕。

很多航海者告訴我,夫妻航海,年年月月不分離,聽起來非常浪漫,其實很難堅持,首先離開的必定是妻子,因為任何女性都受不了這種生活。因此,這對能在大海上堅持二十五年的夫妻,關鍵性的奇跡,在於這位中國女性。

看著照片,我想起一路上所見的那一批批愛海、愛島愛到了不可理喻的中國人。因此我必須說,中國文化固然長期觀海、疑海、恐海、禁海,而對無數活生生的中國人來說,則未必。他們可以入海、親海、依海,離不開海。文化和生命,畢竟有很大不同。

其實,從河姆渡、良渚開始,或者更早,已有無數從中國出發的獨木舟,在海上癡迷。可惜,刻板的漢字,與大海不親。偉大的航海家鄭和葬身在哪個海域、哪個海岸?居然也沒有清晰記載。中國的一半曆史,在海浪間沉沒了。慵懶的巷陌學者,隻知檢索著塵土間的書本。那些書本上,從未有過真實的大海,也沒有與大海緊緊相融的中國人的生命。

幸好到了一個可以走出文字、走出小家的時代。終於有一批中國人驚動海天,也喚醒了中國文化中長久被埋沒的那種生命。

在密克羅尼西亞的日日夜夜,妻子幾次看著我說:“早該有一條船……”

我知道她這句話後麵無窮無盡的含義。

我說:“必須是海船。”

她一笑,說:“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