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在這一點上,謝晉的觀點比我寬容得多。他不喜歡被審查卻也不反對,一直希望有夏衍、田漢這樣真正懂藝術的人來審查。而我則認為,即使夏衍、田漢這樣的藝術家再世,也沒有權利要謝晉這樣的藝術家在藝術上服從自己。
謝晉那些最重要的作品,上映前都麻煩重重。如果說,“文革”前的審查總是指責他“愛情太多,女性話題太多,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太多”,那麼,“文革”後的審查者已經寬容愛情和女性了,主要是指責他“揭露革命事業中的黑暗太多”。
有趣的是,有的審查者一旦投身創作,立場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認識兩位職業審查者,年老退休後常常被一些電視劇聘為顧問,參與構思。作品拍出來後,交給他們當年退休時物色的徒弟們審查,他們才發現,這些徒弟太不像話了。他們憤怒地說:“文化領域那麼多誹謗、偽造、低劣都不審查,卻總是盯著一些好作品不依不饒!”後來他們捫心自問,才明白自己大半輩子也在這麼做。
對於評論,謝晉與他的同代人一樣,過於在乎,比較敏感,容易生氣。
他平生最生氣的評論,是一個叫朱大可的上海評論者所揭露的“謝晉模式”。忘了是說“革命加女人”,還是“革命加愛情”。謝晉認為,以前的審查者不管多麼胡言亂語,也沒有公開發表,而這個可笑的“謝晉模式”,卻被很多報紙刊登了。
他幾乎在辦公室裏大聲咆哮:“女人怎麼啦?沒有女人,哪來男人?愛情,我在《紅色娘子軍》裏想加一點,不讓;《舞台姐妹》裏也沒有正麵愛情。隻有造反派才批判我借著革命販賣愛情,這個朱大可是什麼人?”
我勸他:“這個人沒有什麼惡意,隻是理論上幼稚,把現象拚湊當作了學問。你不要生氣,如果有人把眼睛、鼻子、嘴巴的組合說成是臉部模式,你會發火嗎?”
他看著我,不再說話。但後來,每次研討會我都提議讓朱大可來參加,他都不讓。而且,還會狠狠地瞪我一眼。
直到有一天,朱大可發表文章說,有一個妓女的手提包裏也有我的《文化苦旅》,引起全國對我的訕笑。謝晉也幸災樂禍地笑了,說:“看你再為他辯護!”
但他很快又大聲地為我講話了:“妓女?中外藝術中,很多妓女的品德,都比文人高!我還要重拍《桃花扇》,用李香君回擊他!”
我連忙說:“不,不。中國現在的文藝評論,都是隨風一吐的口水,哪裏犯得著你大藝術家來回擊?”
“你不恨?”他盯著我的眼睛,加了一句,“那麼多報紙。”
“當然不恨。”我說。
他把手拍在我肩上。
五
在友情上,謝晉算得上是一個漢子。
他總是充滿古意地反複懷念一個個久不見麵的老友,懷念得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名人;同時,他又無限興奮地結識一個個剛剛發現的新知,興奮得一點兒也不像一個老者。他的工作性質、活動方式和從業時間,使他的“老友”和“新知”的範圍非常之大,但他一個也不會忘記,一個也不會怠慢。
因此,隻要他有召喚,或者,隻是以他的名義召喚,再有名的藝術家也沒有不來的。
有時,他別出心裁,要讓這些藝術家都到他出生的老家去聚合,大家也都乖乖地全數抵達。就在他去世前幾天,上海電視台準備拍攝一個紀念他八十五歲生日的節目,開出了一大串響亮的名單,逐一邀請。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在一般情況下是“八抬大轎也抬不動”的,因為有的也已年老,有的非常繁忙,有的片約在身,有的身患重病。但是,一聽是謝晉的事,沒有一個拒絕。當然,他們沒有料到,生日之前,會有一個追悼會……
我從旁觀察,發覺謝晉交友,有兩個原則:一是拒絕小人,二是不求實用。這就使他身邊的熱鬧中有一種幹淨。相比之下,有些同樣著名的老藝術家永遠也擺不出謝導這樣的友情陣仗,不是他們缺少魅力,而是本來要來參加的人想到同時還有幾雙忽閃的眼睛也會到場,便借故推托了。有時,好人也會利用小人,但謝晉不利用。
他對小人的辦法,不是爭吵,不是驅逐,而是在最早的時間冷落。他的冷落,是炬滅煙消,完全不予互動。聽對方說了幾句話,他就明白是什麼人了,便突然變成了一座石山,邪不可侵。轉身,眼角掃到一個朋友,石山又變成了一尊活佛。
一些早已不會被他選為演員和編劇的老朋友,永遠是他的座上賓。他們誰也不會因為自己已經幫不上他的忙,感到不安。西哲有言:“友情的敗壞,是從利用開始的。”謝晉的友情,從不敗壞。
他一點兒也不勢利。再高的官,在他眼中隻是他的觀眾,與天下千萬觀眾沒有區別。但因為他們是官,他會特別嚴厲一點。我多次看到,他與官員講話的聲調,遠遠高於他平日講話,主要是在批評。他還會把自己對於某個文化高官的批評到處講,反複講,希望能傳到那個高官的耳朵裏,一點兒不擔心自己會不會遇到麻煩。
有時,他也會發現,對那個高官的批評搞錯了,於是又到處大聲講:“那其實是個好人,我過去搞錯了!”
對於受到挫折的人,他特別關心,包括官員。
有一年,我認識的一位官員因事入獄。我以前與這位官員倒也沒有什麼交往,這時卻想安慰他幾句。正好上海市監獄邀請我去給幾千個犯人講課,我就向監獄長提出要與那個人談一次話。監獄長說,與那個人談話是不被允許的。我就問能不能寫個條子,監獄長說可以。
我就在一張紙上寫道:“平日大家都忙,沒有時間把外語再推進一步,祝賀你有了這個機會。”寫完,托監獄長交給那個人。
謝晉聽我說了這個過程,笑眯眯地動了一會兒腦筋,然後興奮地拍了一下桌子說:“有了!你能送條子,那麼,我可以進一步,送月餅!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你告訴監獄長,我謝晉要為犯人講一次課!”
就這樣,他為了讓那個官員在監獄裏過一個像樣的中秋節,居然主動去向犯人講了一次課。提籃橋監獄的犯人,有幸一睹他們心中的藝術偶像。那個入獄的官員,其實與他也沒有什麼關係。
四年以後,那個人刑滿釋放,第一個電話打給我,說他聽了我的話,在裏邊學外語,現在帶出來一部五十萬字的翻譯稿。然後,他說,急於要請謝晉導演吃飯。謝導那次的中秋節行動,實在把他感動了。
六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後就可以收山,然後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他對我們的這種想法,深感痛苦。
他想拍電影,他想自己天天拿著話筒指揮現場,然後貓著腰在攝影機後麵調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證明自己依然還保持著藝術創造能力。他隻是饑渴,沒完沒了地饑渴。在這一點上他像一個最單純、最執著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件事,罵他,損他,毀他,都可以,隻要讓他做這件事,他立即可以破涕為笑。
他當然知道我們的勸說有點道理,因此,也是認認真真地辦電影公司,建影視學院,還叫我做“校董”。但是,這一切都不能消解他內心的強烈饑渴。
他越來越要在我們麵前表現出他的精力充沛、步履輕健。他由於耳朵不好,本來說話就很大聲,現在更大聲了。他原來就喜歡喝酒,現在更要與別人頻頻比賽酒量了。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怎麼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紮了一下,誰知更是朝前一衝,被人扶住,臉色發青。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
不久後一次吃飯,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
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幹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告訴你,第一,端杯穩;第二,雙眉平;第三,下口深。”
說著,他又穩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
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麼,隻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麼都難以反駁。
後來,有一位熱心的農民企業家想給他資助,開了一個會。這位企業家站起來講話,意思是大家要把謝晉看作一個珍貴的品牌,進行文化產業的運作。但他不太會講話,說成了這樣一句:“‘謝晉’這兩個字,不僅僅是一個人名,而且還是一種有待開發的東西。”
“東西?”在場的文化人聽了都覺得不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