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喜劇演員突然有了念頭,便大聲地在座位上說:“你說錯了,謝晉不是東西!”他又重複了一句,“謝晉不是東西!”
這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喜劇花招,全場都笑了。
我連忙扭頭看謝晉導演,不知他是生氣而走,還是藹然而笑。沒想到,我看到的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這句話,隻是像木頭一樣呆坐著,毫無表情。我立即明白了,他從這位企業家的講話中才知道,連他們也想把自己當作品牌來運作。
“我,難道隻能這樣了嗎?”他想。
他毫無表情的表情,把我震了一下。他心中在想,如果自己真的完全變成了一個品牌,丟失了親自創造的權利,那謝晉真的“不是東西”了。
從那次之後,我改變了態度,總是悉心傾聽他一個又一個的創作計劃。
這是一種滔滔不絕的激情,變成了延綿不絕的憧憬。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籌拍美國華工修建西部鐵路的血淚史,他要拍《拉貝日記》,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輩領袖的女兒們的生死恩仇、悲歡離合……
看到我願意傾聽,他就針對我們以前的想法一吐委屈:“你們都說我年事已高,應該退居二線,但是我早就給你說過,我是六十歲才成熟的,那你算算……”
一位傑出藝術家的生命之門既然已經第二度打開,翻卷的洪水再也無可抵擋。
這是創造主體的本能呼喊,也是一個強大的生命要求自我完成的一種尊嚴。
七
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麵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麼?隻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麼多電影聯係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旋渦,能夠生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
我覺得,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以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旋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我曾多次在他家裏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
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麵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自己成天到處走,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麵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過幾分鍾就回一次頭,沒完沒了。
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八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後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後穿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吃驚。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麼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幹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他身邊,傳來工作人員低低的抽泣。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麼還不來?媽媽怎麼還不來?爸爸怎麼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有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誌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傑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麵就抱住了,號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氣地哭一哭。
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麼多電影裏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
那天,秋風起於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並沒有在杭州長住,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今天,故鄉故宅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給駕駛員小蔣說:“你別管我了,另外有車來接!”
小蔣告訴張惠芳,張惠芳急急趕來詢問,門房說,接謝導的車,兩分鍾前開走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沒有喝酒,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隻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九
他老家的屋裏,有我題寫的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他說,已經請幾位老一代書法大家寫過,希望能增加我寫的一份。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那麼多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係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常與大書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韞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謝安後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連寫了好多幅,最後挑出一張,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住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氣,已經非比尋常。
謝晉導演對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可見完全不想借遠祖之名炫耀。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這姓、這氣。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隻是為了要我寫字才說,說過一次再也不說。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的深層皈依,他會一個人回去,在一大批遠祖麵前畫上人生的句號。
十
此刻,他上海的家,隻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髒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裏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裏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裏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裏放滿了。他從門孔裏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