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臨遺言(3 / 3)

他說:“我就是那個土人,不小心符合了觀眾心理學。”然後,他又在幾個藝術關節上與我作了詳盡探討。

這樣的老者太有魅力了,我怎麼能不盡量與他多交往呢?

他也願意與我在一起。就連家裏來了外國藝術家,或別人送來了螃蟹什麼的,他都會邀我去吃飯。他終於在餐桌上知道我能做菜,而且做得不錯,就一再鼓動我開一個“餘教授餐廳”,專供上海文化界。他替我“坐堂”一星期,看生意好不好,如果不太好,他再坐下去。

後來,他又興致勃勃地給我講過一個新構思的“戲劇巡遊計劃”。選二十台最好的戲,安排在二十輛大貨車上做片段演出,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輪著走。他每次講這個計劃的時候,都會激動得滿臉通紅。

他說,劇場是死的,車是活的,古希臘沒有機動車,我們現在有了,以前歐洲不少城市也這麼做過。但是,當我一潑冷水,說根本選不出“二十台最好的戲”,他想一想,點了點頭,也就苦惱了。這個過程多次重複,使我相信,大藝術家就是孩子。

交往再多,真正的“緊密合作”卻隻有一次,時間倒是不短。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吧,上海文化界也開始要評“職稱”了。這是一件要打破頭的麻煩事,官員們都不敢涉足。其實他們自己也想參評,於是要找兩個能夠“擺得平”的人來主事。這兩個人,就是黃佐臨先生和我。

經過多方協調,他和我一起被任命為“上海文化界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的“雙主任”。我說,不能“雙主任”,隻能由黃佐臨先生掛帥,我做副主任。但黃佐臨先生解釋說,他也是文化界中人,而我則可以算是教育界的,又在負責評審各大學的文科教授,說起來比較客觀。因此,“雙主任”是他的提議。

在評審過程中,黃佐臨先生的品格充分展現。他表麵上講話很少,心裏卻什麼都明白。

例如,對於一九四九年之後曆次政治運動中的“整人幹將”,不管官職多高,名聲多大,他都不讚成給予高級職稱。有一個從延安時代過來的“院長”,很老的資格,不小的官職,也來申報。按慣例,必然通過,但評審委員會的諸多委員們沉默了。黃佐臨先生在討論時隻用《哈姆雷特》式的台詞輕輕說了一句:“搞作品,還是搞人?這是個問題。”過後投票,沒有通過。

上海文化界不大,有資格申報高級職稱的人,大家都認識。對於其中那些“文革”中的造反派首領和積極分子,怎麼辦?黃佐臨先生說:“我們不是政治審查者,隻評業務。但是,藝術怎麼離得開人格?”

我跟著說:“如果痛改前非,業務上又很強,今後也可以考慮。但現在,觀察的時間還不夠。”因此,這樣的人在我們評的第一屆,都沒有上去。

對於“革命樣板戲”劇團的演員,黃佐臨先生覺得也不必急著評,以後再說。“那十年的極度風光,責任不在他們。但他們應該知道,當時他們的同行們在受著什麼樣的煎熬,不能裝作沒看見。”他說。

對於地方戲曲的從業人員,黃佐臨先生和我都主張不能在職稱評定上給予特殊照顧。他認為,這些名演員已經擁有不少榮譽,不能什麼都要。這是評定職稱,必須衡量文化水準和創新等級。

我則認為,上海的地方戲曲在整體上水準不高,在風格上缺少力度。那些所謂“流派”,隻是當年一些年輕藝人的個人演唱特點,其中有不少是缺點。如果我們的認識亂了,今後就會越來越亂,說不定會把缺點當作“遺產”來繼承。

那年月,文化理智明晰,藝術高低清楚,實在讓人懷念。出乎意料的是,當時被我們擱置的那些人,現在有不少已經上升為“藝術泰鬥”、“城市脊梁”。我估計,黃佐臨先生的在天之靈又在朗誦《哈姆雷特》了:

“泰鬥,還是太逗?這是個問題。”

“脊梁,還是伎倆?這又是個問題。”

就在那次職稱評定後不久,國家文化部在我所在的上海戲劇學院經過三次“民意測驗”,我均排名第一,便順勢任命我出任院長。

黃佐臨先生聽說後,立即向媒體發表了那著名的四字感歎:可喜,可惜!

上海電視台的記者祁鳴問他:“何謂可喜?”

他說:“‘文革’十年,把人與人的關係都撕爛了。這位老兄能在十年後獲得本單位三次民意測驗第一,絕無僅有,實在可喜。文化部總算尊重民意了,也算可喜。”

記者又問:“何謂可惜?”

他說:“這是一個不小的行政職務,正廳級,但隻適合那些懂一點藝術又不是太懂、懂一點理論又不是太懂的人來做。這位老兄在藝術和學術上的雙重天分,耗在行政上,還不可惜?”

他的這些談話,當時通過報紙廣為流傳。他稱我“老兄”,其實我比他小了整整四十歲。但我已經沒有時間與他開玩笑了,連猶豫的空間也不存在,必須走馬上任,一耗六年。

這六年,我不斷地重溫著“可喜,可惜”這四個字。時間一久,後麵這兩個字的分量漸漸加重,成了引導我必然辭職的咒語。

六年過去,終於辭職成功。那一年,他已經八十五歲了;而我,也已經四十五歲。

原以為辭職會帶來輕鬆,我可以在長煙大漠間遠行千裏了。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上海,從一些奇怪的角落伸出了一雙雙手,把我拽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上海一些文人聰明,想在社會大轉型中通過顛覆名人來讓自己成名。但他們又膽小,不敢觸碰有權的名人。於是,等我一辭職,“有名無權”了,就成了他們的目標。正好,在職稱評定中被我簽字否決的申報者,也找到了吐一口氣的機會。於是,我被大規模“圍啄”。

我這個人什麼也不怕,卻為中國文化擔憂起來。我們以前多少年的黑夜尋火、鞭下搏鬥,不就是爭取一種健康的文化環境嗎,怎麼結果是這樣?

那天,我走進宿舍,在門房取出一些信件。其中有一封特別厚,我就拿起來看是誰寄來的。

一看就緊張了。寄自華東醫院東樓的一張病床,而那字跡,我是那麼熟悉!

這才想到,黃佐臨先生住在醫院裏。我去探望過,卻又有很長時間沒去了。

趕快回家,關門,坐下,打開那封厚厚的信。

於是,我讀到了——

秋雨:

去年有一天,作曲家沈立群教授興致勃勃地跑到我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有精品出現了!她剛從合肥回來,放下行李便跑來通報這個喜訊。她說最後一場戲,馬蘭哭得唱不下去了,在觀眾席看彩排的省委領導人哭得也看不下去了,而這場戲則是你老兄開了個通宵趕寫出來的。

我聽了高興得不得了。興奮之餘,我與沈立群教授的話題便轉到了我國今後歌劇的發展上來。沈說,京、昆音樂結構太嚴謹,給作曲家許多束縛,而黃梅戲的音樂本身就很優美,而且又給予作曲家許多發揮餘地。今後我國新歌劇,應從這個劇種攻克。

對種種“風波”,時有所聞,也十分注意。倒不是擔心你老兄——樹大必招風,風過樹還在;我發愁的乃是當前中國文化界的風氣。好不容易出現一二部絕頂好作品,為什麼總是跟著“風波”?真是令人痛心不已。

對於你老兄,我隻有三句話相贈。這三句話,來自我的老師蕭伯納。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三天我去他公寓辭別,親眼看到他在壁爐上鐫刻著的三句話:

他們罵啦,

罵些什麼?

讓他們罵去!

你能說他真的不在乎罵嗎?不見得,否則為什麼還要鐫刻在壁爐上頭呢?我認為,這隻說明這個怪老頭子有足夠的自信力罷了。

所以我希望你老兄不要(當然也不至於)受種種“風波”的幹擾。集中精力從事文化考察和寫作,那才是真正的文化。

我這次住院,已經三個月了。原來CT後發現腦血管有黑點,經過三個療程吊液後,已覺得好些。但目前主要矛盾是心髒(早搏、房顫),仍在治療中。今年已經八十七歲,然而還不知老之將至,還幻想著要寫一部書《世界最好的戲劇從來就是寫意的》。你說,太“自不量力”不?

祝你考察和寫作順利。

佐臨

華東醫院東樓十五樓十六床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需要說明的是,他引用蕭伯納壁爐上的三句話,在信上是先寫英文,再譯成中文的。三句英文為:

They have said.

What said they?

Let them say!

這立即讓我想到五十六年前他離開蕭伯納寓所時的情景,他在新加坡給我描述過。

幾句話,漂洋過海,曆盡滄桑,居然又被一個病榻上的老者撿起,顫顫巍巍地寫給了我。我,承接得那麼沉重,又突然感到喜悅。

Let them say!

這句簡短的英文,成了我後來渡過重重黑水的木筏。從此,一路上變得高興起來,因為這個木筏的打造者和贈送者,是蕭伯納和黃佐臨。他們都是喜劇中人,笑得那麼燦爛。

黃佐臨先生在寫完這封信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站在他的人生句號上一點點回想,誰都會發現,他這一生,實在精彩。

你看,我們不妨再歸納幾句:

“七七事變”後第三天告別蕭伯納“赴國難”;

在國難中開創上海戲劇和中國戲劇的黃金時代;

二十年後,在另一番艱難歲月中發表了世界三大戲劇觀的宏偉高論,震動國際;

等災難過去,北上京城,在劇場裏拷問知識分子的心靈;

最後,展開一個童心未泯、又萬人欽慕的高貴晚年……

我想不出,在他之前或之後,還有哪一位中國藝術巨匠,擁有這麼完滿而美好的人生。

對他,我知道不能僅僅表達個人化的感謝。他讓中國戲劇、中國藝術、中國文化、中國人,多了一份驕傲的理由。他是一座偉岸的高峰,讓磕磕絆絆的中華現代文化大船,多了一支桅杆。這支桅杆,櫛風沐雨,直指雲天,遠近都能看見。

現在,很多人已經不知道他的名字了,這不是他的遺憾。

我聽從他的遺言,從來不對別人的說三道四稍作辯駁。但是,前兩年,紀念中國話劇一百周年,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沒有提黃佐臨的名字,大家隻把紀念集中在北京人藝和《茶館》上,我就忍不住了。當然,《茶館》這台戲也不錯,尤其是第一場和最後結尾更好一點。但是,這可是紀念百年的風雲史詩啊,怎麼可以這樣!

我終於寫了文章,說:“看到一部丟失了黃佐臨的中國話劇史,連焦菊隱、曹禺、田漢、老舍的在天之靈都會驚慌失措。曆史就像一件舊家具,抽掉了一個重要環扣就會全盤散架。”

對不起,黃佐臨先生,這一次我沒有尊重您的遺言:Let them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