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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末,最後那個冬天。我考察人類古文明四萬公裏,已由中東抵達南亞、中亞之間。處處槍口,步步恐怖,生命懸於一線。

那天晚上,在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身邊一個夥伴接到長途電話。然後輕聲告訴我,國內有一個也姓餘的北大學生,這兩天發表文章,指控我在“文革”時期參加過一個黑幫組織,叫石什麼。

“石什麼?”我追問。

“沒聽清,電話斷了。”夥伴看我一眼,說,“胡謅吧,那個時候,怎麼會有黑幫組織,何況是您……”

還沒說完,幾個持槍的男人走近了我們。那是這裏的黑幫組織。

終於活著回來了。

各國的邀請函件多如雪片,要我在世紀之交去演講親眼所見的世界,尤其是恐怖主義日漸猖獗的情況。

但在國內,多數報紙都在炒作那個北大學生的指控。我也弄清楚了,他是說我在“文革”中參加過一個叫“石一歌”的寫作組,沒說是黑幫組織,卻加了一頂頂令人驚悚的大帽子。

“石一歌?”

這我知道,那是周恩來總理的事兒。

我在《四十年前》一文中寫過,一九七一年十月,周恩來著手收拾“文革”的爛攤子,到上海啟動文化重建,第一步是強令各大學複課。由於那年正好是魯迅誕辰九十周年、逝世三十五周年,他要求中文係複課先以魯迅作品為教材,寫魯迅傳記,研究魯迅。於是,上海先後成立了兩個組,一是設在複旦大學的《魯迅傳》編寫小組,二是設在作家協會的魯迅研究小組,都從各個高校抽人參加。我被抽去參加過前一個小組,半途離開。“石一歌”,是後一個小組的名字。

我不清楚的是,這後一個小組究竟是什麼時候成立的,有哪些人參加,寫過哪一些研究魯迅的文章。

我更不清楚的是,“石一歌”怎麼突然變成了一個惡名,而且堆到了我頭上,引起那麼多報刊的聲討?

估計有人指揮,又契合了世紀之交的文化顛覆狂潮。

按照常理,我應該把事情講清楚。但是,遇到了三大困難——

一、狂潮既起,自己必然百口莫辯,隻能借助法律,但這實在太耗時間了。我考察人類各大文明得出的結論,尤其是對世界性恐怖主義的提醒,必須快速到各國發表,決不能因為個人的名譽而妨礙大事。

二、狂潮既起,真正“石一歌”小組的成員哪裏還敢站出來說明?他們大多是年邁的退休教授,已經沒有體力與那些人辯論。我如果要想撇清自己,免不了要調查和公布那個小組成員的名單,這又會傷著那些老人。

三、要把這件事情講清楚,最後隻能揭開真相:那兩個小組都是根據周恩來總理的指示成立的。但這樣一來,就會從政治上對那個北大學生帶來某種終身性的傷害。其實周恩來啟動文化重建的時候,他還是牙牙學語的孩童,現在隻是受人唆使罷了。這一想,又心疼了。

於是,我放棄自辯,打點行李,應邀到各地講述《各大文明的當代困境》。但是,不管是在我國台灣、日本、馬來西亞,還是在美國、法國、匈牙利,前來聽講的華文讀者都會問我“石一歌”的事情。

“石一歌”?……

“石一歌”?……

原來,圍繞著這古怪的三個字,國內媒體如《南方周末》、《文學報》等等已經鬧得風聲鶴唳。各國讀者都以為我是逃出去的,兩位住在南非的讀者還一次次轉彎抹角帶來好意:“到我們這兒來吧,離他們遠,很安靜……”

冒領其名幾萬裏,我自己也越來越好奇,很想知道這三個字背後的內容。但是,那麼多文章雖然口氣獰厲,卻沒有一篇告訴我這三個字做過什麼。

時間一長,我隻是漸漸知道,發起這一事件的,姓孫,一個被我否決了職稱申請的上海文人;鬧得最大的,姓古,一個曾經竭力歌頌我而被我拒絕了的湖北文人;後期加入的,姓沙,一個被我救過命,卻又在關鍵時刻發表極左言論被我宣布絕交的上海文人。其他人,再多,也隻是起哄而已。

他們這三個老男人,再加上那個學生,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局麵?當然是因為傳媒。

好奇心是壓抑不住的。

雖然我不清楚“石一歌”小組的全部成員,卻也知道幾個。我很想找到其中一兩個聊聊天,請他們告訴我,這個魯迅研究小組成立後究竟寫過什麼文章。

可惜,“石一歌”小組集中發表文章的時候,我都隱藏在浙江山區,沒有讀到過。記得有一次下山覓食,在小鎮的一個閱報欄裏看到一篇署有這個名字的文章,但看了兩行發現是當時的流行套話,沒再看下去。因此現在很想略作了解,也好為那些擔驚受怕的退休教授們說幾句話。

那次我從台灣回上海,便打電話給一位肯定參加過這個組的退休教授。教授不在家,是他太太接的電話。

我問:那個小組到底是什麼時候成立的?當時有哪些成員?

沒想到,教授太太在電話裏用哀求的聲音對我說:“那麼多報刊,批判成這樣,已經說不清。我家老頭很脆弱,又有嚴重高血壓,餘先生,隻能讓您受委屈了。”

我聽了心裏一哆嗦,連忙安慰幾句,就掛了電話,並為這個電話深感後悔。這對老年夫妻,可能又要緊張好幾天了。

這條路斷了,隻能另找新路。

但是,尋“石”之路,並不好找。

要不,從進攻者的方向試試?

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我在報刊上發表了一個“懸賞”,堂而皇之地宣布:那幾個進攻者隻要出示證據,證明我曾經用“石一歌”的署名寫過一篇、一段、一節、一行、一句他們指控的那種文章,我立即支付自己的全年薪金,並把那個證據在全國媒體上公開發表。同時,我還公布了處理這一“懸賞”的律師姓名。

這個“懸賞”的好處,一是不傷害“石一歌”,二是不傷害進攻者。為了做到這兩點,我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南方周末》沒有回應我的“懸賞”,卻於二〇〇四年發表了一張據說是我與“石一歌”成員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除了我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姓孫的發動者。照片一發,《南方周末》就把“石一歌”的話題繞開,轉而聲言,這個姓孫的人“清查”過我的“文革問題”。於是,又根據他提供的“材料”進行“調查”,整整用了好幾個版麵,洋洋灑灑地發表。雖然也沒有“調查”出我有什麼問題,但是,讀者總是粗心的,隻是強烈地留下了我既被“清查”又被“調查”的負麵影響,隨著該報一百多萬份的發行量,覆蓋海內外。

尋“石”之路,居然通到了這麼一個險惡的大場麵。

按照中國的慣例,“喉舌”撐出了如此架勢,那就是“定案”,而且是“鐵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