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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造”什麼呢?原來,一篇署名“石一歌”的文章說,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秘密讀書室,在那裏閱讀過馬克思主義著作。

這個人斷言,“石一歌”就是我,因此進行這番“捏造”的人也是我。

不僅如此,這個人還指控我的亡友陳逸飛也參與了“捏造”,因為據說陳逸飛畫過一幅魯迅讀書室的畫。那畫,我倒是至今沒有見到過。

任何人被誣陷為“捏造”,都不會高興,但我卻大喜過望。

十幾年的企盼,就想知道“石一歌”寫過什麼。此刻,我終於看到了這個小組最讓人氣憤的文章,而且是氣憤到幾十年後還不能解恨的文章,是什麼樣的了。

我立即買下來這本雜誌,如獲至寶。

被批判為“捏造”的文章,可能出現在一本叫《魯迅的故事》的兒童讀物裏。在我印象中,那是當時複旦大學中文係按照周恩來的指示複課後,由“工農兵學員”在老師指導下寫的粗淺作文,我當然不可能去讀。但是,如果有哪篇文章真的寫了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讀書室,他在裏麵讀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那可不是“捏造”。

因為,那是魯迅的弟弟周建人公開說過多次的,學員們隻是照抄罷了。

周建人會不會“捏造”?好像不會。因為魯迅雖然與大弟弟周作人關係不好,卻與小弟弟周建人關係極好,晚年在上海有頻繁的日常交往。周建人又是老實人,不會亂說。何況,周建人在“文革”期間擔任著浙江省省長、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學員們更是沒有理由不相信。

其實,那間讀書室我還去參觀過,很舒服,也不難找。魯迅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很普遍,魯迅也讀了不少。他連那位擔任過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又處於通緝之中的瞿秋白都敢接到家裏來,還怕讀那些著作嗎?

原來,這就是“石一歌”的問題!

我懸了十幾年的心放了下來,覺得可以公布“石一歌”小組的真實名單了。但我還對那個電話裏教授太太的聲音保持著很深的記憶,因此決定再緩一緩。

現在隻能暫掩姓名,先粗粗地提幾句:

一九七二年根據周恩來指示在複旦大學中文係成立的《魯迅傳》編寫小組,組長是華東師範大學教師,副組長是複旦大學教師,組內有複旦大學六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一人,上海藝術研究所一人,華師大附中一人,上海戲劇學院一人即我,半途離開。由於人員太散,該組又由正、副組長和複旦大學一人、上海藝術研究所一人,組成“核心組”。

後來根據周恩來指示在上海市巨鹿路作家協會成立的“石一歌”魯迅研究小組,成立的時間我到今天還沒有打聽清楚,組長仍然是華東師範大學教師,不知道有沒有副組長,組內有華東師範大學二人,複旦大學三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二人,華師大附中一人。由於都是出於周恩來的同一個指示,這個小組與前一個小組雖然人員不同,卻還有一定的承續關係,聽說還整理過前一個小組留下的魯迅傳記。在這個小組正式成立之前,複旦大學中文係的部分學員也用過這個署名。

這些事,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了。

對於今天的批判者,我無話可說,隻有一個勸告:憑著天良,最好不要再去傷害已經去世,因此不能自辯的大藝術家,如陳逸飛。

好了,尋“石”之路大體已到盡頭,我也不想寫下去了。

石頭已經尋得。穿過密密層層的藜棘,終於得到了與這三個字相關的文章和名單。

最後,我不能不說一句:對“石一歌事件”,我要真誠地表示感謝。這三個字,給我帶來了好運。

我這麼說,不帶任何諷刺。

第一,這三個字,給了我真正的輕鬆。

本來,我這個人,是很難擺脫各種會議、應酬而輕鬆的,但是這個可愛的謠言救了我。當今官場當然知道這是謠言,卻又會百般敬畏造謠者,怕他們在傳媒上再次鬧事而妨害社會穩定。這一來,官場就盡量躲著我。例如我辭職二十多年,從未見過所在城市的每一任首長,哪怕是在集體場合。其實,這對我是天大的好事,使我不必艱苦推拒,就可以從各種頭銜、職務中脫身而出,擁有了幾乎全部自由時間。這麼多年來我種種成績的取得,都與此有關。貌似棄我,實為惠我。國內噪聲緊隨,我就到國外講述中華文化。正好,國際間並不在乎國內的什麼頭銜。總之,我摸“石”過河,步步敞亮。

第二,這三個字,讓我認知了環境。

當代中國文化界的諸多人士,對於一項發生在身邊又延續多年的重大誣陷,完全能夠識破卻不願識破。可能是世道不靖,他們也膽小了吧,同行的災難就成了他們安全的印證,被逐的孤鶩就成了他們窗下的落霞。麵對這種情景,我徹底放棄了對文化輿論的任何企盼,因全方位被逐而獨立。獨立的生態,獨立的思維,獨立的話語,由至小而至大,因孤寂而宏觀。到頭來,反而要感激被逐,享受被逐。像一塊遺棄之石,唱出了一首自己的歌。這,難道不正是這三個字的本意嗎?

第三,這三個字,使我愈加強健。

開始是因為厭煩這類誹謗,奉行“不看報紙不上網,不碰官職不開會,不用手機不打聽”的“六不主義”,但這麼一來,失去了當代敏感渠道的我,立即與自然生態相親,與古代巨人相融。我後來也從朋友那裏聽說,曾經出現過一撥撥卷向我的浪潮,但由於我當時完全不知,居然纖毫無損。結果大家都看到了,我一直身心健康,神定氣閑。這也就在無意中提供了一個社會示範:真正的強健不是呼集眾人,追隨眾人,而是逆反眾人,然後影響眾人。“大勇似怯”,“大慈無朋”。

由於以上三個原因,我認真考慮了很久,終於決定,把“石一歌”這個署名正式接收下來。

然後,用諧音開一間古典小茶館叫“拾遺閣”,再用諧音開一間現代咖啡館叫“詩亦歌”。或者,幹脆都叫“石一歌”,爽利響亮。

不管小茶館還是咖啡館,進門的牆上,都一定會張貼出各種報刊十幾年來的誹謗文章,證明我為什麼可以擁有這個名號。

如果那一批在這個名號後麵躲了很多年的退休老教授們來了,我會免費招待;如果他們要我把這個名號歸還給他們,我就讓他們去找《南方周末》、《蘋果日報》。但他們已經年邁,要去廣州和香港都會很累,因此又會勸他們,不必多此一舉了。

我會端上熱茶和咖啡,拍拍他們的肩,勸他們平靜,喝下這四十年無以言表的滋味。

我也老了,居然還有閑心寫幾句。我想,多數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像那些退休老教授,聽到各種鼓噪絕不作聲。因此,可憐的是曆史,常常把鼓噪寫成了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