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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找 樂

第一

“找樂子”,是北京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隻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吧,人家不說“死”,喜歡說:“聽蛐蛐叫去啦!”好像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

過去天橋有“八大怪”,其中之一叫“大兵黃”。據說當過張勳的“辮子兵”,也算是“英雄末路”吧,每天到天橋撂地兒開罵。三皇五帝他爹,當朝總統他媽,達官顯貴他姐,芸芸眾生他妹。合轍押韻,句句鏗鏘,口角飛沫,指天畫地。當是時也,裏三層,外三層,喝彩之聲迭起,道路為之阻絕。罵者儼然已成富貴驕人。闊步高視,自不待言。聽者仿佛也窮兒暴富,登泰山而小天下了。戳在天橋開“罵”和聽“罵”,是為一樂兒。

自打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以後,北京人很少有不會兩段“二黃”的了。蹬三輪兒的,賣煎灌腸兒的,把車子擔子往馬路邊上一擱,扯開嗓子就來一段。這輩子想當諸葛亮是沒指望了,時不時“站在城樓觀山景”,看一看“司馬發來的兵”,倒也威風呢。要不,就“擊鼓罵曹”:“平生誌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重。”撒一撒胸中的悶氣也好。就連那些押去二道壇門吃“黑棗兒”,吐“山裏紅湯兒”的犯人們,背上插著招子,被五花大綁地扔在驢車上,也要唱一嗓子,招來一片喊好聲呢。唱這一嗓子和聽這一嗓子,也是一個樂子。

咱們北京的百姓們,素有講個臉麵的傳統。“耗財買臉兒”,更是一個樂子啦。口袋裏鏰子兒沒有呢,別著急,隻管往“大酒缸”裏泡就是了。別看不過都是扛窩脖兒的,打執事的,引車賣漿者流,那大爺的派頭兒也足著哪。圍在酒缸沿兒上,二兩燒刀子下肚,哥兒幾個便對著拔起脯兒來啦。這位隻管說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那位盡管說他的長阪坡。如果素昧平生,剛剛相識,更來勁兒了,反正都是兩眼一抹黑,加上一個個喝得紅頭漲臉,迷迷瞪瞪,隻顧沉醉在自己的文韜武略之中,你就是說自己上過月亮,別人也會哼哈哼哈地應和。酒足飯飽之後,氣宇軒昂地站起來,即便錦囊羞澀,也要端出一副腰纏萬貫的神氣,吩咐一聲“抄!”夥計們趕忙清賬,寫水牌兒,道一聲“記上!”言猶未落,人已經高掌遠蹠,雍容雅步,踱將出去。這不又是一樂兒嗎?

…………

這些,都是老事兒了。世道變了,北京人的日子過得順心順氣兒了。可又不能說人人順心、各個順氣兒不是?所以,“找樂子”的“雅好”還是繼續下來了。就說街上那些往蛤蟆鏡上貼外國商標,往勞動布褲子的屁股後麵釘洋文銅牌兒的夥計們吧,那也是一種“找樂子”的法兒,“此處無聲勝有聲”罷了。我認識的一位小夥子呢,正相反,整天拎個錄音機在街上晃,哇喇哇喇招人。問他這幹嗎哪,他說:“沒這個錄音機,更沒人拿正眼兒咱們啦!”這又算一種樂子吧?

不過,老事兒也好,新事兒也罷,在高雅之人眼裏,都是可笑的。人家也自有人家的道理。本來嘛,你是縫窮的,你就是縫窮的命,唱段“王寶釧”就成“相門之後”啦?扯淡!你是蹬三輪兒的,你就得認頭,你說你拉過楊小樓,你還跟他慪了氣,把他給摔陰溝裏了,治了——人家還是楊小樓,出殯時六十四杠。你呢,還是蹬三輪車兒的,那會兒你要是也出殯,不鬧個“穿心杠”就算便宜!甭說把商標貼眼鏡兒上,就是貼腦門兒上,你也是“城根兒”的兒子,你也到不了國外!混得不怎麼樣吧,還老想找點什麼樂子找找齊兒,這不瞎掰嗎?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找樂兒”者流,就難免不被人引為笑柄了。

其實,你再往深裏想想,這有什麼可笑的呢?混得不怎麼樣,再連這麼點兒樂和勁兒也沒有,還有活頭兒嗎?據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的說法,拿破侖因為個兒矮且有牛皮癬,不順氣兒,所以才有了振長策而驅宇內,君臨天下之舉。北京的平頭百姓們還沒想著往拿破侖那份兒上奔呢,隻求哥兒幾個湊到一塊兒,或位卑言高,稱快一時,或擊節而歌,樂天知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由此看來,出轆轤把兒胡同南口向西不遠,豌豆街辦事處文化活動站那裏,每天晚上聚集了一幫老頭兒們(也間或有幾個老太太來看熱鬧,幾個中年、青年人來湊熱鬧),一會兒來一折《逍遙津》,一會兒唱一段《打登州》。唱累了,又雜以神吹海聊,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徒弟,他說他和馬連良一塊兒坐過科……這不僅有民俗的淵源,而且還有心理學上的根據哪。

第二

豌豆街辦事處管著周圍的十幾條胡同,轆轤把兒胡同也在其中。這兒的文化活動站也沒有什麼更多的活動,就是唱。活動站的排演場是過去的倉庫,自然是很簡陋的,連頂棚也沒有,抬頭就能看見房頂的椽子像肋條骨似的一根一根碼著。水泥地麵已經坑窪不平了。順著四周的牆根兒,一圈一圈地擺著條凳,不管唱的還是聽的,雜坐其間。房子中間留著一塊巴掌大的空場,又讓個火爐占去了一塊兒。剩下的地方,隻能站下仨倆人兒了。所以清唱還可以,“起霸”,一個人也湊合,如果是“雙起霸”,兩個人就得撞一塊兒去。要是“趟馬”,您得留神爐子。好在來“找樂子”的人大多是老頭兒,身段就不能講究啦,滿臉的褶子,扮相也罷了。因此,這裏從來就沒有彩唱過。頂多了,來個“清音桌”,角色多了,有的人還得在座位上唱。別看條件差,您要是往這兒一坐,閉上眼睛聽一聽,有板有眼的,唱得真有那麼點子味兒哪。

老頭兒們有點兒愛神吹,這不假。可他們的神吹畢竟還是沾點兒譜的。比如他說他跟馬連良一塊兒坐過科,那是得一塊兒混過幾天,至於後來嗓子“倒了倉”,他唱不了了,賣大碗茶去了,那就得再說了。他說他是高慶奎的弟子,說不定也確實,至於以後抽上了大煙,玩物喪誌,則另當別論。正因為如此,大多數都是對梨園行門兒清的主兒。聽一耳朵,便知道這是“梅老板”,那是“麒麟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因此還真不能小看他們。你看這位裹了件大棉襖,雙手揣在袖筒兒裏,頭日腦不是?一張嘴,正工青衣,音寬嗓亮,落落大方,地道,梅老板!你看這位鶴骨雞膚,腰彎背駝,其貌不揚吧,那唱的可是正經的“楊派”,行腔柔穩,清雅脫俗。還真有些老戲迷們聽不慣時下劇團裏青年演員那兩嗓子,總覺不夠味兒,專程跑到這兒來過癮的。褒貶是買主兒,不服不行。

按理,能把這夥兒“戲簍子”、“戲包袱”們玩兒轉了的人可不是凡人,您得下過幾天“海”,至少,也得“票”過幾場。要不,人家不服你,鎮唬得住嗎?不過,在豌豆街的文化站裏卻是一個例外——在這兒“統領群芳”的,竟是七十出頭的老杠夫李忠祥!

李忠祥住在轆轤把兒胡同10號院兒,方頭闊臉,聲洪如鍾,走起路來步子不大,挺胸腆肚收臀,有點兒“外八字兒”,一看便知是當過杠夫的主兒。他畢竟老了,眼角耷拉了,可臉色還是通紅的。沒錯兒,喝大酒喝的,已是杖國之年,可還是像年輕時一樣,性喜自鳴得意。

其實,在這幫唱戲的人中,比李忠祥能唱能演的人有的是。這裏有在正經科班裏學過的,有在名師門下調理過的,甚至還有正在劇團裏當演員的呢。李忠祥呢,當過杠夫,拉過洋車,跑過堂兒,事兒倒幹過不少,可沒有一件是和唱戲沾邊兒的,退休前倒在劇團當門房來著,可那是話劇團。他倒張口“長華”,閉口“長華”的,聽那口氣,好像他跟那位名醜蕭長華不是連襟也是師兄弟。唉,他跟人家蕭長華也就是“餛飩交情”罷了。

那會兒他在餛飩鋪當夥計,想看戲,又沒錢,心裏癢癢得貓撓似的,便拎著個食盒兒,裏麵擱碗餛飩,到戲園子門口生往裏闖。“幹什麼去?”“給角兒送餛飩!”看門兒的竟然信以為真了。常來常往的,人家居然認定蕭老板演戲時每每要吃這家鋪子的餛飩,隻要見他拎著食盒過來,問也不問啦。其實,這餛飩哪回也沒進了蕭長華的肚子。進了戲園子就不見這位夥計了——他找一個旮旯,一邊吃了這碗餛飩,一邊聽戲。用這一招兒,他可聽了蕭老板不少好戲,連梅老板的戲也聽過。這麼聽,傻子也能喊兩口了。他甚至能把蕭先生演蔣幹時說的那幾句蘇北話學得惟妙惟肖,讓人喊好。所以,現在他也有資格說:“嗨,當年咱們不是窮嗎?不是買不起行頭嗎?要不,咱們早下‘海’啦,今兒個,也‘新豔秋’啦!”他說歸他說,內行人一看便知,如果說那位新豔秋天天在戲園子裏偷藝,學程先生學得不賴,可比起程硯秋來總還差那麼一尺半寸的話,這李忠祥比起蕭長華來,可差著十萬八千裏還得出去了。

不過,李忠祥這性子挺投戲迷票友們的脾氣,大夥兒也就跟他逗樂子,稱他為“新長華”了,還隨帶著封給他蕭長華在“喜連成”班的職稱,稱為“總教習”。他本來就喜歡大包大攬,“總教習”尊號既得,更端起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子,真的正兒八經地主起事兒來啦。

豌豆街,特別是轆轤把兒胡同的老住戶們對李忠祥是太熟悉了。他當杠夫的時候還年輕,天麻麻亮,就穿上那件綠色的褂子,戴上那頂插著雞毛的氈帽兒,坐在永安杠房門口的條凳上等差事,路過杠房的人常在那兒和他聊天兒。後來,他又在裕昌餛飩館當夥計。可沒一年,就因為老端著餛飩去“蹭戲”,丟了差事,隻好每天早起泡野茶館,等零活兒幹,奔飯轍。後來他搬到了轆轤把兒胡同10號院,更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了。

不過,老人們記得最清楚的是,民國二十四年的春天裏,一直破衣爛褂的李忠祥忽然“發”了。其實,說是“發了”,是過分之詞,撿破爛兒、縫窮的人們眼淺而已。可那些日子,李忠祥確實不像以往那樣饑一頓飽一頓的了,也穿起補丁少點兒的褲褂來了。據李忠祥說,他在野茶館認識了一位江先生,江先生三天兩頭兒要扯著他聊天。聊完了,給他一天幹活兒的工錢。這對轆轤把兒胡同的百姓們來說,不是讓人眼饞的事嗎?好煙抽著,好茶喝著,神吹海哨誰不會呀,一天的飯轍就有著落了!人們都說他一定遇上貴人了,今後必發不可。李忠祥倒不認為江先生是什麼貴人,因為他很偶然地發現江先生穿的那棉袍的裏子也是碎布拚的。可他還是逢人便說自己的納悶兒:“這位江先生可真怪,又不是錢多了燒的,幹嗎要花錢找人聊天兒?”

…………

江先生的確不是什麼貴人,李忠祥也沒發起來。盧溝橋的炮一響,江先生沒影兒了。李忠祥還得去蹲野茶館等差事,今兒去給人修修門臉兒呀,明兒給人往城外墳岡子抱抱死孩子呀……李忠樣的“奇遇”,也漸漸讓人淡忘了。

可解放以後,江先生是貴人的預言倒真的應驗啦。那時候李忠祥已經蹬三輪兒去了,那一天在劇場門口等客,天上下了雨,沒人坐車,他把車停在劇場的廣告牌簷子底下。閑得挺無聊,聽見人來人往進場的人說,今兒演的戲說的是杠房的事,他心裏一動,反正待著也待著,進去開開洋葷吧!買了張票,進去看看這場話劇,看了半截兒他就愣啦:這演的不全是他跟江先生說的事兒嗎?趕快一打聽,編戲的可不就是江鐵涯江先生,敢情人家現在是劇院的院長啦!散了戲,他推著三輪兒直奔後台,找江先生去了。江先生還記得他,自然又是好煙好茶招待。李忠祥說:“江先生,我不想蹬三輪兒啦。您不是在這兒當官兒嗎?我跟您這兒幹得啦!”江先生說:“您能幹點兒什麼?”“我跟長華那兒偷過兩手兒,上台也不怵。”江先生笑了:“那是京戲,我這是話劇。”他說:“甭管什麼戲,反正我是喜歡上您這戲班子啦,替咱老百姓說話。讓我來看門房兒也行。”就這麼著,李忠祥真的當上了這家赫赫有名的劇院的門房。這在轆轤把兒胡同可成了了不得的新聞,據在劇院門口看過他的人說,他這回是真的“發”了。開演之前,穿一身筆管溜直的中山裝,在劇院門口張羅、讓人,和那些從小臥車裏鑽出來的人物握手,混得可神氣極啦!

嗨,還是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吧。李忠祥愛說、愛吹,可你聽他講過劇院的事嗎?他是置了一身筆管溜直的中山裝,每逢新戲初演的幾場,必穿上它在劇院的大門口張羅、讓人,和那些從小臥車裏出來的人物握手——“歡迎歡迎!”“多多指導!”“您往裏請!”……以至於不少人誤以為他是劇院的院長或是本劇的編導,這都是確實的。他覺得這有什麼,他是江先生介紹來的,他是給江先生當“門臉兒”來了。所以,他和以前幹他喜歡幹的事兒一樣,歡歡實實地忙活起來。可後來他發現,不對啦,劇團裏的人拿一種什麼眼神兒看著他啊!小青年們拿他“開涮”,叫他“李導演”、“李院長”,這倒也罷了,就連江先生好像也嫌他站的不是地方了。每次首演日,當他興衝衝地換上那身中山裝,到劇院門口準備張羅時,江先生總找個話茬兒把他從身邊支開。讓他去端花盆啦,去看看貴賓室安排得如何啦,一來二去的,他明白啦:穿著中山裝,在門口握手、寒暄,那是高雅之人幹的事,那不是自己歡實的地方!可他又有幾分傷心,莫不是因為自己到那兒站著了,你們就該翻白眼珠兒,在話音兒裏摻粉子味兒嗎?人哪,得將心比心,替人設身處地。他喜歡劇院,他為它得意。他想起自己是劇院的人,就覺得挺提氣。站的不是地方,你們就不能明說嗎?別人不知道我,江先生您應該知道我的呀!

知道你?你不能老找著機會把心窩子掏給別人吧?你就是真掏了,人家知道你了,又怎麼樣?

他四十歲出頭才娶了個“二鍋頭”,沒兩年,老婆生下德誌,得了產後風,死了。老婆死了幾年沒續上,說老實話,誰能不動點兒凡人之念呢?更何況每天看著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員。有一天他從樓下走過,聽見二樓上水聲嘩嘩,女人的笑聲話聲傳來,他想起這是女浴室,女演員們剛下戲,在洗澡。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是怎麼了,走不動了,放慢了腳步,仰起臉兒,看著那扇打開的窗戶,好像巴望著從那上麵看出點兒什麼來,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可這成毛病啦,每回路過那樓下,他都忍不住放慢了腳步,仰脖兒看兩眼。沒想到,不知被誰反映上去了。

大概因為他最服江先生,所以,還是江先生找他談的話。說真的,江先生也知道那看不見什麼,他要是一口咬定沒看,這事便過去了。可他說:“我錯啦。我是想看來著,可看不見。”他覺得這有什麼,誰能沒有點兒邪念?咱不再存這心思就是啦。唉,這回人家倒是知道你了,結果呢,整個兒屎盆子給你自己扣上了,反倒給人當笑料兒啦。那些漂漂亮亮的女演員們本來“李大叔”、“李師傅”的叫得甜著哪,脆著哪,這一下倒好,全撇嘴啦。小夥子們那話就更損了:“老李頭兒,玻璃店裏賣鏡子啦!”……他們還都是識文斷字之人,都是文雅高貴之人呢,他們要是真像人家柳下惠,坐懷不亂,倒也罷了。可他們有的人一邊取笑他李忠祥,一邊又“搞破鞋”,這不裝孫子嗎?

李忠祥蔫兒了,再也不像以前,今兒“蕭長華”,明兒“楊寶森”了。從這以後,有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後老伴兒,如果是以前,很可能是一句話的事兒,“成”或者“不成”。可現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規矩,非把那事兒告訴人家不可,純粹是為了考考人家似的。有幾個就因此吹了。吹就吹吧,正好。找個娘們兒回家,天天當著你的麵,假模假式的裝孫子,誰受得了!

“文革”臨開始那年,他和劇場賣票的魯桂英好上了。那年他五十五歲了,魯桂英五十歲,是個寡婦。別的心思沒有,老了老了,找個伴兒,有個說話的人兒,也互相有個照應。兩個人平常關係不錯,可真把這事兒攤開的時候,李忠祥立刻說:“我得明告訴你,我在劇院裏名聲不好。有一檔子事……”“別說啦別說啦,”魯桂英打斷了他,“八百年前的事兒啦,我知道。再說呢,都從那個歲數過來的,誰還能沒點兒上不得台盤兒的心思!”

在這之前,因為魯桂英有仨孩子,李忠祥還有點猶豫,可聽了這句話,心裏一熱,齊啦!這麼多年,沒人跟他說過這麼一句話,好像人人都是正人君子,就他是他媽小人!其實,躺被窩兒裏摸著自己的心窩子想想,真的就沒有一點兒上不得台盤兒的心思?……咳,還生這份兒氣幹什麼?這不有一個魯桂英嗎?真能找著這麼一個能說上話的人當老伴兒,也就不錯啦。可是,他和魯桂英的事到底還是沒成。魯桂英的婆家挑著孫子孫女跟他們的媽媽鬧,自然少不了關於他的很難聽的話。桂英怕傷他,隻是說,孩子們都長大了,也快熬出來了,就算啦。其實,真正原因他已經從別處聽到了。

李忠祥老了。“文革”結束那年,已經六十五了,他該退休了。可臨到眼前,他又有點兒舍不得了,特別是舍不得那出寫杠夫的戲。那是劇院的保留劇目。一聽人提起這出戲,他就心動。雖然他再也不會鮮衣華服,湊到江先生身邊,在劇院門口迎賓了,也絕不會再提一句民國二十四年江先生如何在野茶館找他聊天的事。劇院傷了他的心。可如果不是因為後來他又忍不住幹了一次蠢事,又傷了一次心的話,他還想在劇院多待幾年,多看幾遍那出戲哪。

“文革”中,他是“救”了江先生一命的,江先生不知道就是了。那時候江先生挨整,報紙上點名,廣播裏批判,看來是要不得了。有一天他路過康樂酒家(那會兒改名兒了),在大玻璃窗外看見江先生一人在裏麵悶頭悶腦地喝酒,桌上擺了好幾樣菜。他心說不好,跑回劇院,偷偷寫了個字條,大意是說:我們愛您的戲,您想開點兒。掃盲班的文化,多了,他也不會寫了。名字他可沒敢落上,隻好寫“革命群眾”。寫完了,回到飯館門口,托一個進門的人捎進去了。“文革”後,江先生又上台了,在重排《杠夫》的動員大會上說,因為一個觀眾的那麼一張條子,使他決定活下來了,他說得老淚直流。散會以後,李忠祥特意和江先生握了握手。當然,他是不會說出那字條的根梢的。又過了些日子,《杠夫》重演了。那天,他忍不住從箱底裏找出那身中山裝,穿著上劇院了。他早就學會了該往哪兒站啦。他還可能和江院長站一塊兒歡實去嗎?可江先生啊,他見到了他,打量了他一眼,立刻說:“李大爺,後台那兒缺人。您到後台去照應照應好不?”……

唉,他要退休了。這回,他是一定要求退休了。

現在,他家的牆上,還端端正正地掛著那張紅底燙金的“光榮退休”證書。他還記得劇院為他召開的“歡送大會”,還記得江先生如何用自己坐的那輛“上海”臥車,把他送回了轆轤把兒胡同10號。江先生和劇院的其他領導到他的小屋裏坐下的時候,他覺得濕漉漉的淚水順著臉上的褶子溝流下來了,流到了嘴角上,鹹津津的。他不好意思,趕緊給擦了。他開始後悔了。人哪,怎麼禁不起一點兒委屈呢?解放前,拉洋車、抬棺材,多少委屈你都得受!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太金貴了,好日子催的!飽暖生閑事!江先生忙啊,能什麼都照應得那麼周到嗎?能整天琢磨著怎麼對你的心思嗎?再說了,你站在不該你歡實的地方瞎歡實,就對嗎?你存著看人家女澡堂子的心思,就對嗎?

…………

這些,都是舊事了。那次送走了江先生他們,李忠祥覺著自己這輩子算是快到頭兒了。待著吧,吃點兒好的,喝點兒好的,這就算個樂子啦,還有什麼?他可沒想到,豌豆街那兒竟然有一夥子老哥們兒在那兒吹拉彈唱,在那兒神吹海聊!

那是些扛大個兒的、蹬三輪兒的、賣煎雞蛋的出身,上不得席麵兒的人物,可都講實理兒,不裝孫子。他到了這兒,沒三天,又“活”啦!在劇院的時候,他老得留神著,別帶出髒字兒來,讓人家笑話。說話得留一手,別讓人家以為你吹。再往後呢,處處認,蔫頭耷腦。再說了,人家一張口,都是這個“斯”,那個“基”的,他也不能插嘴啊。敢情該著他歡實的地方在這兒哪!他開始唱,開始聊,開始忙活。唱得挺開心,忙活得也挺開心,好像四十年前那個愛吹愛聊、愛逗愛唱的杠夫又回來啦!他知道這夥子老哥們兒裏可有的是能人高手,高手怕什麼?都是找樂子來了,誰還能挑誰的理兒不成?這不,他們說他是“新長華”、“總教習”。“總教習”就“總教習”,不就是張羅張羅嗎?也該著,誰讓他是扮“醜”的呢,您看過去那些戲班子裏,不都是扮“醜”兒的張羅呀!

第三

李忠祥因為來到了文化站,和這一幫子戲迷、票友們一塊兒混,“活”了。這幫子戲迷、票友們呢,也因為李忠祥的到來,“歡”了。李忠祥大馬金刀地忙乎,昨兒宣布了排演的時辰,今兒開始分派角色。明兒,他領來個“須生”,後兒呢,說不定又領來兩位“花臉”。找辦事處議定是不是應該掛個什麼劇團的名目啦,是不是再添置兩件“家夥兒”啦。因為他屁顛兒屁顛兒地交涉,文化站至少由每月的逢單日開門,改為天天大門洞開了。文武場麵的“家夥兒”也齊全了。過去這夥子人裏缺個小生,像《穆柯寨》啦,《群英會》啦,老得找個人反串,不那麼帶勁。轆轤把兒胡同26號的郭森林,那是在正經的京劇團裏演小生的,戲校畢業,大夥兒早就托人帶話兒去請他過來玩玩兒。別看郭森林在劇團裏扮過的最牛氣的“角兒”,也不過是當過“十八棵青鬆”裏的一棵而已,他還真不給麵子,不甘與這幫“糟老頭子”為伍。李忠祥說:“我豁出去啦,撕破臉皮啦!”三顧茅廬,花說柳說,誘以“掛頭牌”、“挑大梁”之類,愣給拉來了。還有現在這位琴師老李先生,人家可正經是徐蘭沅的弟子,買了張月票,天天坐一小時的汽車往返,給大夥兒拉弦兒吊嗓兒,這也是李忠祥與他在天橋汽車站萍水相逢,一見如故請來的……所以,盡管這位李忠祥大哥也時不時在排戲時瞎指揮,擺擺“總教習”的威風,招得大夥兒時常要和他抬抬杠、開開心,說他“假花脖子”,實際上,在大家的心裏,他的功勞不小呢!

不過,最近大夥兒嘴上不說,心裏卻在嘀咕:這位李大哥有時也未免熱情得過度。開始的時候還不錯,往唱戲的夥計們中間拉倆能人,大夥兒一塊兒唱著也開心不是?可後來,也不知怎麼了,他還不光在轆轤把兒胡同,就是走在大街上,也總想往那些蹲在商店門口曬太陽,坐在酒鋪裏喝悶酒的老哥們兒身邊兒湊,巴巴甑兒的打聽人家有點兒什麼“災”,什麼“愁”,隻要一聽說這個,嗓子眼兒就癢癢,非跟人家說說這每天晚上湊一塊兒,唱兩嗓兒該有多麼樂和,多麼得勁兒,好像他們也隻有跟他去,用這一招兒才能消愁解悶兒,這都成個毛病啦。

那一天,他把他的對門兒,轆轤把兒胡同9號的赫老頭兒領來了。一本正經地宣布:“這位赫大哥是唱旦的!”赫老頭兒,大夥兒是久聞其名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抄了家,而後金銀細軟又被折成了錢,還回來了。他的兒子二臭騎著一輛摩托車,吵得滿街不安。可誰也沒聽說過這老頭兒有這一手兒哇!其實,連他自己也都是那天臨來才在李忠祥的煽乎下,知道自己有“這一手兒”的。

那日李忠祥正出門兒,看見他在對麵的牆根兒底下蹲著哪,“赫大哥,怎麼跑這兒偎窩子來啦!”赫老頭兒歎一口氣,沒言聲兒。李忠祥追問了一句,才知道老頭兒跟家裏那台新買的彩色電視慪氣哪:“……不定什麼時候就親上嘴兒啦,要不,就演兩口子在被窩兒裏扯臊。再不價,男男女女,光著大腿,胡蘿卜似的,跳哪!和閨女、小子坐一塊兒看,能不臊得慌?!不看吧,怕漏了好的。看吧,就怕它來這個!”李忠祥這就來勁兒啦:“得嘞,您跟它生這份兒氣幹嗎?跟著我,找別的樂子去吧!”“唱戲?我不會。”“您別蒙我。您是在‘旗’的。在‘旗’的沒有不會的。看您這手,瞞不了我,您練過旦,年輕時扮相兒差不了。不信您來兩口我聽聽。”他居然把赫大哥的興致勾起來了,當即唱了一嗓子。咱們的“總教習”也不知道是怎麼聽的——“您行!跟我去吧,跟著弦兒,吊兩天再看。您這嗓子,不讓梅老板!”……嗬,還“梅老板”呢,赫老頭兒一開口,大夥兒全樂啦:好嘛,不撲弦兒!

這種事兒,有一回也就差不多了。您該長長記性兒了吧?他不。沒過幾天,他在小酒鋪裏喝酒時碰見了一位“老兄弟”——素不相識,可聊得挺對路,於是轉眼的工夫就成“老兄弟”啦!——知道了人家有那麼點兒不順心,在家受兒媳婦氣了。他又把人家攬過來了:“老弟,聽你大哥一句,一唱解千愁。跟大哥去!大哥在那兒主事兒哪!不會?不要緊。聽聽也解悶兒!”——我的天,就像北京的老頭兒們動不動就勸人吞人丹,廣州的老太太們動不動就勸人抹驅風油一樣,他也不管人家得的什麼病,全開這一個方兒:“跟我去,唱兩口兒!”

…………

一而再,再而三,豌豆街的文化站因為李忠祥而紅火,也因為李忠祥而過於紅火了。屋子裏又加了兩圈條凳,中間的空場兒也就連“巴掌大”都夠不上了。這下倒好,清唱的人也甭想裹著大棉襖,把手揣袖管兒裏了——站在那兒,幾乎等於摟著火爐子唱吧。更讓那些老票友們哭笑不得的是,像赫老頭兒那樣的,因為讓李忠祥的幾句話給上了“轎子”,抬著,有點兒犯暈,還真以為自己“吊兩天”,真能“不讓梅老板”哪,練唱的勁頭兒十足,一段接一段,整個兒晚上淨聽他一人在那兒嚎,真正的內行反倒給晾那兒了。這倒也罷了。戲迷們中間,既添了那麼多肚裏委屈、心裏憋悶的老頭兒們,難免不借題發揮。唱完一段《烏龍院》,有人罵自己的“娘們兒”,唱完一段《四進士》,就有人感歎“宋士傑少哇”,又扯開自己或自己的朋友或自己的朋友的朋友有什麼冤屈啦。由《連升店》而論勢利眼,由《三關排宴》而罵“不爭氣的兒子”……家長裏短,海闊天空,一時間,文化站裏唱的唱,聊的聊,可有點兒亂營。老夥計們都礙著麵子,對他們的“總教習”,也不好說什麼。對赫老頭兒們,更不能說什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