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位準備來“掛頭牌”、“挑大梁”的“青鬆”郭森林,耐不住性兒了,跑去找負責這文化站的街道幹部湯和順老頭兒嚷嚷起來:“您拿把刀宰了我得了!您這是讓我唱戲來了還是受罪來了?明兒啊,咱可撤啦!”
湯和順大高個兒,總愛佝僂著,可這非但不顯矮,反倒使他像隻大蝦米了。老頭兒們和他廝熟,叫他“蝦頭兒”。湯和順小時候學過旦,看那臉龐便可知,扮相兒不錯。可他後來個頭兒猛躥,上了台比蹬靴的花臉還高半頭,隻好改唱清音。有人解放前在勸業場對麵的“首善第一樓”聽過他唱,唱得不錯,尤以偷氣換氣功夫為一絕,所以唱起來總是聲氣不竭,遊刃有餘。誰承想,沒幾年他又“塌了中”,心想這輩子是沒有吃這碗飯的命啦。幸好還粗通文墨,在街上擺攤兒代寫尺牘訟狀之類。
解放後,他一直幹街道工作,憑著梨園出身的那點兒底子,組織個“街道清音社”,倒也可以算是舊業重操了。更沒承想“文革”中又因此罹禍,得了個組織“裴多菲俱樂部”的罪名,挨了紅衛兵一頓臭揍,他算是徹底傷心認頭了。如果不是吃著“官飯”,他是恨不能聽見鑼鼓點兒就撒丫子的。說是“絕不再搞運動了”,誰敢說呢?再說,他算是明白了,這輩子和“戲”字無緣,沾邊兒就倒黴,索性離遠點兒。可每月還拿著公家幾十塊錢不是?一點兒不幹也不落忍。要是退休呢,幾塊錢不又白扔了?所以,他還得勉為其難,當這文化站的“蝦頭兒”。不過,別的他一概不管不問,隻管兩件事:第一,他得不斷留神著每天的報紙,看看是不是又要“批”什麼了。目的呢?用他的話來說,“得把門臉兒弄幹淨”。其實,方法倒也簡單,文化站大門的東邊,有一個壁報欄。他看報紙上提什麼口號了,裁一條紙,寫一個“通欄”貼上去。“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啦,“清除精神汙染”啦,“通欄”底下,貼的全是剪報。他又何嚐不知道,“門臉兒”弄來弄去,裏麵唱的還是《八大錘》《玉堂春》。不過,他還是要這麼弄,要不然心裏不踏實。第二,他得編點兒唱詞,老段兒新唱,計劃生育啦,晚婚晚戀啦,打擊刑事犯罪啦,都得預備出幾段來,趕明兒區裏調演的時候,要什麼有什麼。區裏評選“文化活動先進街道”,才不聽你的《西廂記》哪,有那麼一段《結紮好》,齊了!
本來,湯和順是樂得李忠祥大包大攬的。甭說將來有個什麼閃失,能有個人替他扛著了,也甭算計省了多少工夫,多少精氣神兒了,光是茶葉他就省了不少。可現在,看這樣子,是得出來管管了,再由著這位老哥掄圓了膀子幹下去,招來的雜人太多,惹事兒不說,就這屋子也裝不下了呀。
可李忠祥還沒有醒過味兒來。每天晚上和老夥計們一塊兒,唱一段兒,聊一會兒,橫論天下,縱歎人生,還覺得自己的“總教習”當得不賴呢。及至聽了湯和順的話,才覺得這確也算個事兒,不過轉念一想,又有點兒不服氣:唉,但凡到這兒來的,不都是為了找個樂子嘛,他郭森林還真的想到這兒當個角兒不成?您要是真想當角兒,還是到別處當算啦……
“唉,你這個老李哥呀,說您胖,您就鼓腮幫子。說您‘總教習’,您倒好,也要辦個‘喜連成’!可瞧您拉來的這些人,也辦不成‘喜連成’啊,辦個敬老院差不多啦!”湯和順比李忠祥小四歲,平常兩個人就愛開玩笑,所以這回也直言快語,“您行行好行不?您請來的那老哥兒幾個,唱不了的,別這兒添亂了,該幹嗎幹嗎去得了!”
湯和順不過說說而已,其實他也沒非要這樣。可李忠祥聽了,心裏好不受用。想到自己請來的幾個夥計得讓人撮出去,麵子在其次,讓他們回到商店門口蹲著,跟兒子慪氣,和老伴兒憋火兒,心裏真不落忍。他半天沒吭氣兒,終於,耷拉著眼皮說:“行了行了,就這麼湊合著唱吧,你能讓誰來,不讓誰來?”想了想,又歎了一口氣,“唉,都是這個歲數的人了,駱駝上車,就這麼一個樂兒啦!”
李忠祥這句話,在北京的小輩兒人裏,大概很少有人能聽得懂了。
過去北京的駱駝多,所以才留下這麼一句話。駱駝上車,那就是這駱駝死了,拉作坊開宰,進湯鍋去啦。辛苦了一輩子,隻有坐這麼一趟車的樂子,這玩笑開得未免太令人心酸了。不過,這話是李忠祥這樣的人過去常說的——給人家出了殯回來,累了一天,往燒酒鋪一坐,二兩“燒刀子”端著,歎口氣:“嗨,駱駝上車,就這麼一個樂兒啦!”這種感歎在他這一輩子已習以為常,所以是不能苛求的。再說,對於那些被他拉來唱戲聽戲的老頭兒們來說,說不定這真是最後一個樂兒啦!
湯和順倒也通情達理,他知道這位老哥們兒的心思,想了想,說:“這麼著吧,已經來了的人就算了,咱們也別轟人家了。沒有來的人呢,您也別滿世界給我招了。再招,這兒得爆炸了!”
“好嘞!”李忠祥痛痛快快地一擺手兒,“我也長個記性兒,我再給你招一個來,我爬著走,怎麼樣?”
第四
發誓,是頂沒用的東西。比如這位李忠祥,三天還沒過,又給戲迷、票友們領來了一位。您真的能讓他“爬著走”?當然,他自有他一套理由:“誰讓咱們趕上了呢!皇上二大爺的事兒我可以不管。我這位萬有兄弟的事,我得擔著。人家對我有恩哪!”
喬萬有比李忠祥小十歲。李忠祥在杠房混飯的時候,喬萬有還是個孩子,他十二歲上死了爹,沒了飯轍,去給辦喪事的人家打執事,舉個雪柳啦,打個“肅靜”、“回避”啦,每回弄幾大枚,聊補無米之炊。李忠祥光棍兒一人,對他常有接濟。民國二十二年,喬萬有他媽害了“鼓脹病”,李忠祥典衣買藥。人死了,又是李忠祥拉上幾個哥們兒,去求同仁堂賒了一口薄棺材,幫助喬萬有送走了老人。這些,對於李忠祥來說,都是“哥們兒應當的”,“誰還沒個求人的時候呢?”所以,如果說“有恩”,倒是李忠祥對喬萬有有恩在先,不過,他自己已經忘了就是了。
過去,北京有個撒紙錢兒的,外號“一撮毛”,因為下頦有痣,上有幾根長毛而得此稱,真名倒很少有人記得了。“一撮毛”過去也是個打執事的孩子,在同行中掙得少,被人擠對,於是發狠練得一手撒紙錢的功夫。據說,“一撮毛”撒紙錢的時候,左臂胳肢窩兒底下夾著一把,臂彎兒處夾一把,手裏捏一把,揚起右手,刷刷刷,三把紙錢兒打著旋兒轉著圈兒飛上去,能高過西四牌樓,雪片兒似的滿天飄,落在地上,愣找不出兩張粘在一塊兒的來。就這一手兒,九城聞名啦,聽說袁世凱、黎元洪出殯時,都是他撒的。每回多則一百現大洋,少則也要二十現大洋,此外還能賺一身孝服。沒多久,“一撮毛”就發啦,自己還開了買賣。喬萬有也有誌氣,也學著“一撮毛”的樣子,練出一手撒紙錢兒的絕活。“一撮毛”一死,就看他的啦。當然,他掙的是怎麼也頂不上“一撮毛”了,每回幾塊現大洋吧。不過他不像別人。他不僅不抽、不喝、不嫖、不賭,而且還挺會算計。比如吧,他找了一幫孩子,每回出殯,他在前麵撒,那幫孩子們呢,在後麵撿。撿回來交給他,換根糖葫蘆。他把這些紙錢兒用繩穿起來,灑點兒水,用木板一夾,下回還使它。這就把辦事人家買紙錢的錢都賺下啦。幾年過後,喬萬有倒是攢下了倆錢兒,娶了媳婦,買下了轆轤把兒胡同10號這個“三合”院兒。這時候,李忠祥還在野茶館等零活兒,吃的接不上頓兒,穿的換不下季來哪。屋漏偏逢連陰雨。沒多久,李忠祥的土房子又塌了,連個窩兒都沒啦。喬萬有聞訊,來請忠祥大哥搬過去,一塊兒住。李忠祥不去。唉,混了一輩子,連個窩兒都混沒了,還要到人家小老弟門下,難免臊眉耷眼的。可又一想,不去又上哪兒呢?就這麼著,也搬到了轆轤把兒胡同10號院兒。哥兒倆你推我讓,最後還是喬萬有一家住在北屋,李忠祥住在西屋。東屋租給了挑挑兒煎灌腸兒的李家。現在,“灌腸兒李”老兩口兒隨兒子享福去了,房子由閨女女婿住著。女的叫李玉芳,從街道領些紙盒回家來糊,男的叫賀鑫,是個“右派”,新近“改正”了,回到北京一家大學裏教書。他們的閨女叫圓圓。
掐指算來,李忠祥和喬萬有一塊兒住在10號院兒裏也有四十來年了。除了文化大革命這十年,北京的私人房產全繳了公,李忠祥和喬萬有一樣,向房管所交房租,心裏還算踏實點兒以外,他的心裏一直別扭著。他跟萬有說過,是不是該給他點兒房錢。話沒說完,平時脾氣平和、少言少語的喬萬有就紅了臉:“您這是罵我!”他不敢再提了。他說喬萬有對他“有恩”,就是說的這回事兒。不過,不是說這幾塊錢,說的是這個情分。相比之下,他對人家的情分就太淺啦,不找個機會報答一下,心裏總是不舒坦。
這天中午,李忠祥正在家裏喝酒,喬萬有推門兒進來了。哥兒倆有穿堂過室的交情。李忠祥家又沒有女眷,所以,喬萬有是毫無顧忌的。
“德誌呢?”
德誌是李忠祥的兒子,每天去農貿市場擺攤兒裁衣服。可今天,他是出去玩兒去了。
“這小子,搞上對象了吧?”
“也該著啦,三十三了。”李忠祥給萬有拿過酒盅,斟上酒,擺上筷子。他在豌豆街口碰見過兒子和一個姑娘結伴兒走。那姑娘他是早見過的,時時在文化站那兒露個腦袋,臉盤兒挺漂亮,身材也是個樣兒。不過,誰敢擔保是不是對象呢?
喬萬有老了老了倒不像年輕時那麼較真兒,有時也端起酒盅,喝幾口了。他個兒不高,精瘦,眼窩子有點兒瞘,鼻梁細高,卻鶴發童顏,一副心地平和、與世無爭的模樣。這種脾性的人在過去所謂“下九流”出身的人裏是難找的。他平日言語不多,但在李忠祥這兒還是從來不悶兒著的。可今天也不知怎麼了,心事重重的,什麼也不說,隻顧低頭啜酒。
“唉——”他終於歎出口氣來了,抬起頭把李忠祥的屋子上上下下掃了個遍,“忠祥大哥,還是您這兒好哇。您沒再找個老太婆算是對啦,至少,鬧個清靜!”
李忠祥說:“穿鞋的都看著光腳的舒坦,涼快!可光腳的還看著穿鞋的眼饞哪!不瞞你說,我現在要不是每天晚上能去唱兩嗓兒,找了個樂子,說不定還真得找個老伴兒哪。”
喬萬有又不說話了。
“萬有,這是怎麼了?有什麼犯難的事兒,跟哥說一聲兒,能搭把手也好。”李忠祥可熬不住這膩膩歪歪的勁兒。
“你可幫不上忙。”喬萬有苦笑了,“明說了吧,明兒法院要來人調查了——傳生和秀蓮打離婚哪。”
秀蓮是萬有的女兒,傳生是女婿,兩個人是一個廠子裏的工人。傳生家裏沒房,結婚就在老丈人這邊過了。可他們結婚才半年啊。李忠祥一聽這個,火了:“兔崽子想幹什麼?!”
“怨不了人家。要是換我身上,也沒法兒過一塊兒啦!”喬萬有又歎氣了,“算啦算啦,家醜不可外揚。說實話,我都發愁,明兒法院來人,叫我怎麼張口!”
李忠祥不再深問了,他知道這位老弟是個講臉麵的人,既然不說,是不該再逼人家的。可說實話,喬萬有心裏那股火憋了有日子啦,再說,別看他平時沒話,卻是個沾酒便來話的主兒。幾盅“北京大曲”下肚,好像反倒生怕肚子裏那點兒事捂餿了,非抖摟出來不可,你不聽都不行啦。
喬萬有的老伴兒姓何,過去是天橋賣“瞪眼兒食”的。“瞪眼兒食”這東西現在是沒了。其實,就是各飯館的“折籮”——北京人又叫“雜和菜”,文詞兒叫“殘羹剩飯”。這是專為窮苦百姓預備的吃食:大桶裏有大塊兒的肥肉,也有魚頭魚骨,花生皮、瓜子皮、牙簽棍兒、香煙頭兒……全啦!賣時一大桶擱在那兒,您就看著下筷子吧,甭管什麼,您夾五筷子,得給一大枚,您可不得瞪圓了眼珠子挑肉?老板娘呢,她得給您數著,夾五下,拿過來一片竹片兒,那眼珠子瞪得也不比您小,故有“瞪眼兒食”之稱。解放後就沒這買賣啦,所以何老太太就一直在家侍候老頭兒了。
這幾年,街道上公益之事很多,從老太太老頭兒們上街宣傳計劃生育到討論“異化”問題。當然,有的當時說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時的”,其實呢,是“完全沒必要的,非常糟糕的”,而有的,確實實在是“完全必要的”了。還有的,也許對幹部啦,對知識分子啦,是完全必要的,對老太婆們來說,則無可無不可了。所以不能等同視之。不過,不管幹的是什麼,何老太太永遠是積極分子。最近,為了抓壞人,打擊刑事犯罪,她戴上了紅箍兒,滿街裏巡邏,被小痞子們小流氓們惡毒攻擊為“小腳偵緝隊”,顯然是居心叵測。中國此種老太太還是太少了,若多幾個,“五講四美”則指日可待矣。當然,何老太太大概也未免養成了一點兒“管事”之癮。您多管管公益之事是沒錯兒的,可您別什麼事兒都管呀。喬老頭兒曾經愛養鳥。“燒的!一天兩毛錢肉侍候它!你再養,我買兩毛錢‘敵敵畏’,喂了它!”喬老頭兒隻好去種花。“告訴你啊,水錢我這兒可不給開支!”就連老頭兒吃飯時塞了牙,找根牙簽兒剔兩下,她都能甩出話來,碎嘴嘮叨地說上半天。“瞪眼兒”的傳統她倒是一點兒也沒糟蹋,全繼承下來了。可您要是在哪兒都“瞪”,也夠讓人怵頭的。我不是說啦,喬萬有是平和之人,所以也就不與她一般見識了。不過這一回,她連閨女、女婿兩口子的事都管上了,喬萬有的臉麵也實在是掛不住了。
北京人把最小的孩子叫做“老小子”或“老閨女”。秀蓮就是喬老頭兒和何老太太的“老閨女”。俗話說老閨女是當媽的“貼身小棉襖”,足見當媽的何等心疼了。秀蓮結婚不走,把姑爺招來,當媽的自然高興。可結婚的前幾天,何老太太把閨女、姑爺招到一塊兒,一本正經地說:“你們不是要結婚嗎?要是不在我這兒過嘛,我管不著。既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過,我可告訴你們:‘那事兒’啊,不頂飯吃,一個禮拜來一次,得了。別沒完沒了,對你們誰都沒好處!再說了,你不心疼我閨女,我還心疼我閨女呢!”這叫什麼事兒!她還有邪的哪。您想吧,人家小兩口吃的都是大米白麵,又是燕爾新婚,就難免有不按“既定方針”辦的時候。小兩口的新房和他們老兩口兒的臥室又隻隔一扇木隔斷,這位老丈母娘在這兒也當上“小腳偵緝隊”啦。她倒真驚醒,聽見隔壁有點兒什麼動靜,甭管真的假的,有事兒沒事兒,她總得敲那木隔斷,冷言冷語損一頓,擱誰身上受得了?就甭說人家小兩口兒因此拌嘴幹架鬧離婚了,就連喬萬有如此能忍之人,也不免粗了脖子紅了筋了:“你怎麼這麼出息!管天管地,拉屎放屁,全他媽管!……”
何老太太呢,當街當院兒的,扯開嗓子回了一句,差點兒沒讓喬老頭兒背過氣去:“我不管?明說了吧,你們男人知道我們娘兒們的苦處嗎?當初你們喬家把我娶過來的時候,白天,得給我婆婆幹活兒,晚上,得給他媽你幹活兒,熬我的鷹。婦女解放啦,不能讓你們欺負啦……”
喬萬有一邊說,一邊喝,本來頂多二兩的量,看看喝了三兩也出去了,話也有些顛三倒四了:“唉,一……一聽她開……開口,我……我的腦……腦仁兒疼!”“丟臉,丟臉!真……真他媽丟……丟盡人啦!”說到最後,顛來倒去的也就是這兩句了。
李忠祥看著這位老弟,心裏犯開了愁。你說,你有點兒什麼難處不好!沒錢,從我這兒拿三百五百的也拿得出來。要出力,我一個,我兒子也算一個,不夠,咱們還可以找!可你這事兒,我……清官還斷不了家務事呢,老夫老妻了,我總不能攛掇你們也去打離婚吧?……可這位老弟呀,這麼多年來也沒跟咱訴過苦、張過口,當大哥的我依傍了人家多少年,這會兒連個寬心的主意都拿不出來,也未免太“那個”啦。
李忠祥一時著急,加上多喝了點兒,也就顧不上什麼發過誓沒發過誓的了。就像北京的老頭兒這會兒自然還會想到“人丹”,廣州的老太太還會想到“驅風油”一樣,他想了想,一把奪過了喬老頭兒的酒杯,說:“萬有,古話說,‘自得其樂’。你呀,別這麼愁啦。也別去聽咱們的弟妹在那兒扯臊了。跟著老哥哥我,唱唱戲,樂和樂和去得啦。”
“唱戲?……”喬萬有眯著眼睛,一下一下地搖頭,“我……不……不會。”
“那你就來個場麵!”
“場……場麵?”
“是啊,敲個鑼,打個鑔,拉拉二胡,會不?”
“那……那也……不會。”
“那你就學!我就不信你學不會!當初那兩手撒紙錢兒的功夫怎麼學會的?”
“唔。”喬萬有不言語了,想了想,點點頭,歎了口氣說,“反正,甭管怎麼著,聽戲也比聽罵強不是?跟著您,我的大哥,試試吧!”
…………
當天晚上,李忠祥不知從哪兒給他的萬有老弟淘換來了一把舊二胡。第二天傍晚,領著他到文化站來了。當然,咱們的“總教習”因為自己的“食言”,大概也感到一點慚愧了,所以還特意從自家拎來了一把折疊凳,把他的撒紙錢兒出身的老弟安排在一個旮旯上。
自此,每天晚上,你都能看見一位麵容清臒的老者坐在“排演場”東邊的旮旯裏,膝上架著把二胡,微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和那些拿著京胡、二胡、月琴、檀板之類的老頭兒們一道,為生旦淨醜做“場麵”。這就是喬萬有。
不過,您得聽仔細了,二胡的聲音可不是從他那兒發出來的。即便到了後來,老在那兒跟著拉,熟了,他也頂多會拉一段極簡單的“小開門”而已,這還常常跟不上趟兒。
第五
您可別以為咱們的李忠祥就知道大包大攬,就知道把人往他那個“戲班子”裏拽。那可就錯了。大包大攬,那得看是誰。
自從李忠祥那次“食言”以後,老哥們兒更拿他開心了。
“李老板,您看看您那條轆轤把兒胡同還有老哥們兒沒有,一塊兒‘解’來算啦,省得一趟一趟瞎耽誤工夫。”
“忠祥,你們胡同29號門前那對石獅子,我看這兩天可不那麼順氣兒啦,要不,你給領來唱兩口?”
李忠祥知道他們並無惡意,有時回敬兩句,有時一笑了之。不過,轉念一想,也覺得確實難怪他們開這種玩笑。掰扯著手指頭算吧,轆轤把兒胡同的老頭兒們,除了去給待業青年自辦的旅社當“顧問”的,去給人家看材料場,掙“補差”的,除了動彈不了的,剩下的呢,好嘛,全讓這兒包圓兒了。哦,還有一個韓德來,來過兩次,唱得不錯,可借著反“精神汙染”,他又扯天扯地地嚇唬大夥兒,大夥兒連損帶挖苦,反倒把“精神汙染”的帽子給他戴上了。從此再也沒影兒了。轆轤把兒胡同再來唱戲的,說不定是得輪到那一對石獅子啦。
可這天晚上,和他同一個院兒,住對門兒的賀鑫來了。這他可萬萬沒有想到。
您說怎麼就這麼“寸”——正唱《秦香蓮》哪,他來了。穿著那身藍的確良哢嘰的中山裝,架著那副黑邊秀琅眼鏡,戴著那頂棕色的前進帽。他沉著臉,跟誰也沒打招呼,坐在那兒,悄沒聲兒地聽戲。人多,李忠祥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好嘛,我們10號院兒的老爺們兒全跑這兒聚齊兒啦!”李忠祥給喬萬有遞了個眼色,又瞟了瞟賀鑫,心裏暗暗笑了。心裏這麼說,可馬上又覺得納悶兒起來。他知道,這地方是不該賀鑫來的,你要是滿臉褶子,一把胡子了嘛,那還差不多,你四十來歲,正當年,又是知書達理之人,你跑到我們這兒混個什麼勁兒!
賀鑫在轆轤把兒胡同的百姓們眼裏可夠唬人的。就是李忠祥,和他住在一個院兒,也有二十來年了吧。一年前,當賀鑫的老婆李玉芳美不滋兒地告訴他:賀鑫寫了一本書,磚頭那麼厚,得了四千多塊錢稿費的時候,也嚇了他一大跳呢。李忠祥倒是知道他過去能耐不小,清華大學畢業的,後來當了“右派”,到一個廠子裏當技術員了,經人介紹認識了李玉芳,也沒正經辦什麼喜事兒,搬過來,就算是結婚了。這二十來年裏,這位賀鑫不顯山,不露水,看著也沒啥新鮮的啊。白天,去街道廠子裏上班。下了班呢,捅捅爐子,哄哄孩子。那會兒,水龍頭在大街上,要不,他就去挑挑水。他那“磚頭厚”的書,是從胳肢窩兒底下變出來的不成?甭管怎麼說,這是實打實鑿的!這從李玉芳不再糊紙盒子也能看出來啦。那些日子,賀家的事,你就是不想聽,李玉芳也會跑來告訴你。院門口停過幾次小臥車。李玉芳說,那是接賀鑫去講學的。賀鑫不上班了。李玉芳說,他調回大學了,不用“坐班兒”了。再往後,李玉芳終於把那“磚頭厚”的書拿出來了。上麵真真兒的印著賀鑫的大名,再翻開裏麵,好家夥,圖啦,表啦,洋文啦,看著都眼暈!
不過,沒多少日子,李玉芳不美了,兩口子鬧騰起來啦——打離婚!都住在一個院兒,一西一東,整天臉兒對臉兒似的,李忠祥當然知道。可誰的理多,誰的理虧,他就不知道了。在李忠祥看來,李玉芳那娘兒們也要不得。甭說夏天裏,一個才四十來歲的娘兒們,穿著汗背心兒在院子裏晃,那兩隻奶子像兩片鞋板兒,在裏麵逛蕩,他已經覺得好不受看了。你再聽她和她爺們兒吵架的那個潑,那個野,那個村,這娘兒們就不是善主兒。可李忠祥又想,李玉芳再不善,古人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賀鑫混壯了,要打離婚,換老婆,也不是好鳥兒。這不是陳世美,也是王魁呀!再想想兩口子的那個女兒圓圓,李忠祥的氣兒更不打一處來了。不看糟糠之妻的麵兒上,也得心疼孩子呀,成心讓孩子沒爹,更不地道啦!你來這兒解悶兒來了?也好也好,趁這工夫讓你也長長記性,讓你知道咱們雖然不像你,“磚頭厚”的書寫著,幾千塊錢拿著,小臥車坐著,人五人六的,卻也知廉恥、明大義、守倫常,所謂人窮誌不窮!等包公鍘了陳世美,咱們扮個王中,來一折《義責王魁》讓你聽聽吧……
嗨,人哪,誰也保不齊有犯糊塗的時候。就說咱們的李忠祥吧,按說這一輩子是認準了這麼個理兒的:得把人往好裏想,往情理上想,不能糟毀人。可這一回倒犯暈啦。隻想起王魁休妻的無理,忘了朱買臣休妻的有理了。《秦香蓮》一折唱罷,他站起來了,真的反串了一段《義責王魁》:
……千言萬語勸不醒,
一旦富貴失掉了魂。
高官厚祿把良心昧,
千秋萬世你留罵名……
頗有麒派韻味,蒼勁厚重。李忠祥唱得動情動容,也不知是因為真唱得好,還是因為有人也知根知底兒,故意惡心賀鑫,這兩嗓子,居然招來了喊“好”聲呢。
十點半鍾的時候,唱戲的人散了,三三兩兩,各歸其家。天上紛紛揚揚下起雪來。李忠祥和喬萬有一道,在轆轤把兒胡同裏走著。那個賀鑫呢,走在他們的前麵,孤零零的一個人,也怪可憐的。要是在往天,李忠祥會餘興不盡,哼一段,聊幾句,喬萬有呢,跟著哼哼哈哈。可今兒個,李忠祥忽然覺得別扭。都住在一個院兒裏,都去唱戲聽戲,幹嗎要分了兩下子走?再往下想,心裏更不是滋味兒。他知道就是那段《義責王魁》鬧的。這幹嗎呢?他不好,有法院處置,有他們單位找他算賬。人家說不定心裏挺難受,正想來解解悶兒哪,我幹嗎還要擠對他,糟毀他?……賀鑫先走到了,在前麵開了街門兒,卻不走,扶著街門,等他們過來。“勞駕勞駕。”喬萬有說。“別客氣。”賀鑫把他們讓進去,關上了街門。李忠祥雖然一言沒發,心裏卻更難受了。
第二天,賀鑫又去了。這天當然不會唱《秦香蓮》,也不會唱《義責王魁》了。不過,他還是沉著臉,一言不發,聽了一晚上。散場的時候,李忠祥有意快快當當地收拾了,三個人總算走到了一塊兒。
“賀老師也喜歡唱兩口兒?”李忠祥還為昨兒的事難受,想找點話兒套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