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會唱。”
“愛聽?”
“呃……湊合吧。”
還說點兒什麼?沒話啦。
不過,從這以後,每天傍晚,吃過晚飯,隻要李忠祥和喬萬有一出屋,賀鑫也就出來了。三個人一道往文化站走。晚上十點來鍾,又一道回來。可他還是沒多少話,問一句,答一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那模樣兒不是去聽戲,像是去受罪。
漸漸的,李忠祥看出來了,這個賀老師呀,整個兒一個外行!還問他會不會唱兩嗓兒呢,瞎掰!他連“聽”也不是“湊合”,他根本聽不懂!
那天晚上,大夥兒決定來一段《蘇三起解》。崇公道自然是李忠祥的,這是長華的拿手兒嘛。蘇三呢,由赫老頭兒來扮。赫老頭兒的嗓子吊了些日子,雖說比梅老板比不了,倒也不至於荒腔走板兒了。蘇三唱完“低頭離了洪洞縣”那段“西皮流水”,和崇公道三說兩說,崇公道便起惻隱之心,得替她向幕後問“有往南京去的沒有”了。當然啦,得隨便找個人答一聲:“往南京去的前三天就走了。”崇公道又要問了:“如今哪?”這個人還要答一句:“就剩上口外熱河、八溝、喇嘛廟拉駱駝的啦!”這不是但凡聽過點兒戲的人都會說的嗎?李忠祥看賀老師老在那兒悶坐,挺不落忍,又想起他第一天來時自己“義責王魁”的事來,所以,臨開始前招呼他:“賀老師,一會兒替我應那麼一嗓子,怎麼樣?”賀鑫慌忙站起來說:“我……我不會。”李忠祥說:“嗨,老聽戲的了,幫個忙兒吧。等我問‘有往南京去的沒有’,你就應一句就成啦!”他到底要人家“應一句”什麼,也沒說出來。當然了,這還須說嗎?這下可好,蘇三起了解,想她的“三郎”了。崇公道幫助問道:“有往南京去的沒有?”這位賀老師倒是盡職盡責的,大概豎起耳朵就等著這一問哪。崇公道話音沒落,他“噌”地站起來:“有!”金口一開,大夥兒全樂啦。
…………
鬧的這個笑話,絲毫也沒有影響賀老師去聽戲的積極性。他還是每天傍晚和李忠祥們一道出門,散場時一道回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言不語,蔫頭耷腦。這可讓李忠祥心裏犯嘀咕了:聽嘛,聽不懂。唱嘛,更不摸門兒。學吧,看那樣子,他又不想學。他去幹點兒什麼不好?哪怕再去寫一本“磚頭厚”的書呢。
“賀老師,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
一天晚上,三個人一塊兒回院兒的時候,李忠祥終於忍不住了。
“什麼事?”
“我可不是轟您,可不是反對您去聽戲。”頓了頓,李忠祥指了指他的萬有老弟,說,“我們,都是行將就‘火’之人,又是‘下九流’出身。每天晚上唱兩口兒,尋個樂子嘛,情有可原。可您……您說,您老跟我們一塊兒哄什麼呢?……再說了,您要是個戲迷呢,我倒也明白了。可您……您能耐大,我知道。可您要是演戲呢,怕是扮個‘來人有’,也不夠格兒啊……”
“來人有”,就是龍套。老爺喊:“來人!”家院應一句:“有。”此即“來人有”。
賀鑫苦笑了一下,沒言聲兒。
喬萬有說:“說實話,我們都是頂沒出息的主兒。我們要不是知道您能寫書,也不心疼您。您幹嗎要把自己糟毀了?”
喬老頭兒這話不說則罷,一說,賀鑫幾乎要落下淚來。
說實話,他會三國外語。他研究的是計算機軟件,現在,正是該著他大幹一番的時候。他打算寫的,也不止是一兩本書。可現在,他哪還有這心思啊!李玉芳沒有多少文化,隻看得見鼻子尖下這一點點,脾氣暴得冒煙兒。甭說現在了,就是他賀鑫落魄的時候,也常常回憶起被打成“右派”以前交的那位女朋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要說他見了那些文雅、漂亮的女人不動心,那也是瞎話。可他從來也沒生過外心,李玉芳再不好,在他當“右派”時敢跟他敢愛他,為他生了圓圓,操持了家務,憑這一點,混得再好,也不能忘了。所以,他一直想的是,日子過好了,和玉芳好好商量安排生活,安排工作,安排學習,他們之間的距離,不也是可以盡量縮小的嗎?……他怎麼能想得到,因為那封信,隻因為那一封信,一切都亂套了,一切都斷送了。
信,是他過去那位女朋友寫來的。連他自己都鬧不清為什麼要把那封信留下來。是因為它給他帶回來了挺多蠻有味道的回憶,還是因為她在信裏講了她現在家庭生活的苦悶,這使他也想起了自己的苦悶?甭管為了什麼吧,得承認那封信讓他動了心,所以他沒舍得燒掉它,把它鎖在了抽鬥裏。可是,他幹了什麼對不起玉芳的事了嗎?沒有。他既沒有按信赴約,也沒有回信。他是理智的,他甚至太理智了。他曾經猶豫了一下,是不是給玉芳看一看,可他沒有這樣做。她沒有理解這件事的能力。他知道那結果必然是她殺上門去,把人家“破鞋”、“騷貨”的罵個夠,保不齊還會撒潑打滾兒。何必拿這封信去激怒她,又讓她去傷害另一個“她”呢?他惟獨沒有想到的是,當這封信被李玉芳翻出來,攥在手裏以後,他就是渾身是嘴也講不清了。解釋,澄清,發誓,甚至承認了自己感情上那一點點波瀾的“卑鄙”。那管什麼用?這下倒好,她不光自己要殺上門去罵街,還非要拉上他一塊兒去不可:“你不是沒外心嗎?跟我去罵那騷貨去呀!……不去?本來嘛,給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去!姑奶奶可不怕。明說了吧,我得讓那些騷娘兒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想把你從我這兒弄走?門兒也沒有哇!”打這以後,凡有女人來家,不管是同事也好,學生也罷,一律得受這位夫人的臉子,再不就摔門。勸她?越勸越醋:“得罪了你的人了是吧?心疼了是吧?你心裏還他媽有你老婆沒有?……”完了呢,哭天抹淚兒,四鄰不安。別說一個想一心一意幹點兒事業的男人了,哪個丈夫也禁不住這麼鬧騰呀:“算啦算啦,要不,咱們離婚算啦!”他賀鑫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怎麼說出來的了。他煩了。書,看不下去,工作,沒心思,成果,出不來。他想一了百了。一輩子淨為這件事折騰來折騰去,啥時算個頭兒啊!沒想到這更惹事啦,鬧到了婦聯,鬧到了工作單位。甭說啦,一個是秦香蓮,一個是陳世美,明擺著哪。
…………
“嗨,我跟您說這些管什麼用!您也不一定能理解。”賀鑫苦笑了,搖搖頭,點上一棵煙,默默地抽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長歎了一口氣,“您二老的心思我知道了。可您說,我上哪兒寫書去?在家?那娘兒們闖進門,見紙就撕,見筆就撅:‘我讓你寫!我讓你寫!越寫越當陳世美!還不如他媽一塊兒吃糠咽菜哪!’……上單位?‘又去會相好的去啦?’您說,別說我沒地方了,就是有地方,我還有寫書的心思嗎?說實話,跟您二位去聽戲,算是她最通融的啦:‘跟著聽聽去吧,聽聽包公是怎麼鍘了陳世美的!沒良心的都是這下場!’不信您二位明兒留心著,我一出門兒,她肯定在窗戶邊兒上戳著哪,要不是和您二位一塊兒出去,看她不追出來,跟我打一架才怪!……”
李忠祥和喬萬有一邊聽,一邊歎氣。賀老師說完了,三個人鴉默雀靜地戳在路燈底下。李忠祥想起這位賀老師如此學問高深之人,每天雜坐行將就“火”的老頭兒們中間,硬著頭皮聽那聽不懂的《蘇三起解》,心中升起幾分淒然。再想起自己在賀老師初來時的無禮,更是後悔不迭了:“賀老師,老夫有所不知。那天唱《義責王魁》,不該,不該呀……”
“什麼《義責王魁》?”
“就是您去的第一天,我唱的那段兒。”
“那不挺好聽的嗎?”賀老師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李忠祥歎了一口氣,心裏更酸酸的了——他從一開始就沒聽懂,也罷。
他們又鴉默雀靜地待了好一會兒。
“賀老師,”李忠祥忽然說話了,“我是個粗人,抬棺材的出身,說話沒個尺寸,請您給包涵著。我這個人哪,就盼著熱鬧。特別是有點兒愁有點兒悶兒的人,我都想給人兜著。我這脾性,想來您也聽過一耳朵?可我尋思著,您這愁,您這悶,可不是我能兜著的啦……”
“不不不,”賀鑫忙說,“每天跟著您二位,我還是挺開心的。”
“別價,您可不能在我們這兒開心了。您要是在我們這兒開心了,我們可就對不起公家了。”李忠祥把胳膊架起來了,“明說了吧,我這兒不能留您。我這兒不是您歡實的地方。我得轟您走。您別怨我不顧街裏街坊的麵子、情義。您在我這兒就毀啦……我,萬有,說真的,太沒能耐啦,遍體生牙,滿街裏去替您說明白,說您不是陳世美,您也用不著。您是豁達之人不是?去替您把那娘們兒揍一頓,讓她長長記性兒,知道知道她爺們兒是多麼通情達理的人?也犯法。打壞了,您賠了心疼還得搭上藥錢不是?!我就琢磨個辦法算啦——每天她不是在窗戶裏盯住了您嗎?就讓她盯著去。您還是和我們一塊兒出院兒。出了胡同,我們走我們的,您哪,走您的,咱們各得其所。我們也相信您不會去會相好的去。您哪,好好兒的,找個地界兒,再給咱們國家寫本‘磚頭厚’的書,行不?……”
這回,該輪到賀老師心裏發酸啦。
就這麼著,李忠祥和喬萬有在每天晚上去找樂子的同時,又添了個樂子:護送他們的驕傲——賀老師,出胡同,讓他去他們大學的圖書館裏,去寫他那“磚頭厚”的書。
第六
每天傍晚,六點半鍾,“蝦頭兒”湯和順就拎著那串鑰匙,打開文化站的大門。然後,他要麼到隔壁王山家下棋,要麼就到閱覽室裏剪報去了。踩著他的腳後跟兒來到的,一定是一搖一晃的李忠祥,旁邊跟著喬萬有,拎著的那把破二胡,寶貝似的裝在藍斜紋布做的套子裏。兩位老頭兒進了門兒,沏茶打水碼條凳,一通兒忙活。陸陸續續,人馬湊齊,鑼鼓鐃鈸一響,精神振奮。尤其是那些有點兒愁事的,兒子不孝順啦,老伴兒囉嗦啦,去他娘的吧,此間樂不思蜀!
人是很容易知足的,像李忠祥這樣的,就更加知足了。古人說,知足者常樂。李忠祥又加了一句:常樂者知足。兩頭兒全讓他給占了。回到家裏,兒子孝順,床底下老戳著五瓶“北京大曲”,喝完了一瓶,兒子立馬給補上一瓶。拉開抽鬥兒,裏頭老撂著一條“恒大”,抽到還剩下一半的時候,兒子又給補上了一條。這不得知足常樂嗎?每天傍晚和萬有老弟、賀老師結伴出院兒,到胡同口各奔東西。他和萬有一方麵得絲竹之樂,一方麵得助人之樂,這不常樂知足嗎?所以,李忠祥那臉膛子喝得更紅了,“外八字”一顛一晃更神氣了,神吹海聊得更沒邊兒了。當然啦,每每看到有年齡相近的老哥兒幾個在那兒蹲牆根兒,悶坐悶抽,心中還是難免有“遺珠之憾”,可甭說發的誓在管著他,就是文化站那地盤兒,也管著他哪。再轉念一想,也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天底下的道兒多著哪,提個籠、架個鳥、下個棋、品個茶、練個功、耍個拳、遛個彎兒,各得其樂,你操的哪門子心?!
李忠祥替別人操的心的確是太多了,可他自己大概從來也沒想到過,他也未必能“常樂”的。
春節前的一個傍晚,戲迷、票友們還是和往天一樣,哼著唱著、搖著晃著到文化站來了。大門倒是敞開的,可水沒打,茶沒沏,條凳零零亂亂地撂著。李忠祥沒來,喬萬有也沒來。老夥計們未免有些納悶兒,隨後心裏越發覺著不是滋味兒了。過去,在老哥們兒裏有一位唱銅錘花臉的,不到七十歲,黃鍾大呂的嗓音,厚實、透亮,有金少山的味兒。昨兒個還唱得好好的哪,今兒個沒來,一打聽,腦溢血,撂挑子啦。打那以後,老哥們兒中間有誰沒來,大夥兒誰也不問了。
一會兒,喬萬有來了,大夥兒的心裏總算踏實了一點兒。
“萬有,忠祥呢?”有人終於忍不住了。不過,提起李忠祥,平日裏大夥兒全玩笑著叫他“總教習”或者“新長華”,今兒不那麼叫了。
喬萬有把二胡架在腿上,吱吱嗚嗚地調弦兒,待了老半天,慢吞吞地說:“今兒他不合適。不來啦。”
“怎麼個不合適?”
“嗨,頭疼腦熱的唄。”
喬萬有不願說出真情,怕丟了忠祥大哥的麵子。
其實,剛才和往天一樣,他們高聲大嗓地叫上賀老師,一塊兒從院子裏出來了。可在胡同口和賀老師分手以後,李忠祥耷拉下眼皮,沒精打采地說:“夥計,今兒您一人兒去吧。我不去啦。”
喬萬有好生奇怪。這位忠祥大哥還從來沒有落空的時候,今天是怎麼了?
“我今兒……不合適。”
喬萬有慌了:“那您跟著出來幹嗎?還不快回家躺著去!”
李忠祥搖搖頭,苦笑著,磨蹭了半天,說:“實話告訴您吧,剛才吃飯那會兒,德誌回來了。他不讓我去啦。”
“為什麼?”
“他說,幹點兒什麼不好?在家裏看看電視,聽聽廣播,幹什麼不比去那兒號強!讓人家笑話……”
“他……他也這麼愛管閑事兒?”
“我不早跟您說了?人家搞對象啦。那女的就住豌豆街,好像就是穿著紫格呢子外套,時不時來文化站探探頭兒的那姑娘。大概是那女的跟他說起什麼來啦。嗐,也難怪,在姑娘小夥兒們眼裏,咱們可不都是老瘋魔?!我尋思著,德誌是怕人家知道,這群老瘋魔裏挑頭兒的是他爸,嫌寒磣啦!”
“唉,還沒娶媳婦呢,就忘了爹啦!你偏去!她嫌你,別過門兒啊!”
李忠祥一笑。他說兒子也夠可憐的了,二十五歲才插隊回城,又得了肺結核,工作、對象全耽誤了。這兩年讀了些日子“大生縫紉學校”,學了點兒手藝。白天,到農貿市場代人裁剪,要是夏天的晚上,路燈底下還得幹。總算找了個不賴的飯轍,撐起了這個家。細想吧,兒子哪兒沒孝順到咱呀?好煙好酒伺候著。三十歲才搞了這麼個對象,好聲好氣兒地讓爸爸別去唱了,還沒敢把對象的事兒說出口。人哪,得將心比心,就算是您兒子吧,也得想想他的難處不是?
“行啦行啦,您就快去吧。要不,老哥兒幾個非以為我是聽喇喇蛄叫喚去啦!”
李忠祥擺擺手,把喬萬有轟走了。
因為李忠祥的缺席,戲迷、票友們好像都覺得挺掃興。本來,街道辦事處說好的,春節時,老哥兒幾個要湊一台清唱。李忠祥不來,連個張羅的人也找不出來了。這幫老頭兒們哪裏知道,他們的“總教習”並沒有在家躺著——他掉了魂兒似的,在轆轤把兒胡同口上站著哪。
站在這兒,能把文化站裏吹的、拉的、彈的、唱的,聽得真真兒的。他們在唱《鎖五龍》。一聽就知道扮單雄信的是金老頭兒,自稱和金少山沾點兒親的那位。唱得有幾句像金少山,又有幾句像裘盛戎:
……一口怒氣衝天外,
大罵唐童小奴才。
胞兄被你父箭射懷,
兵發洛陽為何來!
今生不能食爾的肉,
你坐江山爺再來……
唉,可這段“快板”唱得可栽透啦!氣口也不勻,吐字也不清,像含個熱茄子。裘盛戎是這麼唱的嗎?那氣口,那板頭,勻溜、穩當,一絲不亂!……李忠祥真想進去挖鼻子搗眼地數落他兩句,就憑這,還和人家金少山攀親哪,一邊待會兒去吧!
越聽,咱們這位李忠祥也就越顯得可憐啦。遠遠的,聽得心癢技癢,恨不能立馬過去示範一番——盡管平常在他示範完了以後,夥計們常常給他個“大窩脖兒”:“瞎掰,還不如我這兩下子哪!”說不定他那“兩下子”也確實有限,可現在不讓他來那“兩下子”,就像把一個人四馬攢蹄兒捆在那兒,真是太受罪啦。
李忠祥正在胡同口轉磨,忽然看見兒子德誌和一個姑娘從豌豆街裏出來了。沒錯兒,就是那個姑娘,穿一身紫格呢子外套,家住文化站邊上。這倆人兒是搞著對象哪。兒子今兒穿得也夠“派”的,天藍色的羽絨服,尖皮鞋。唉,兒子,別看你跟你爸麵前老實得貓兒似的,敢情到這個時候,也和別的小夥兒一樣,不害臊,大街上就敢伸手摟著人家姑娘家的腰!
兒子和姑娘向西邊走了,一人提一個草編的袋子,口上露出了亮鋥鋥的冰刀。看來,是一塊兒上陶然亭滑冰去了。
李忠祥忽然挺高興。昨晚上他跟老哥兒幾個說好的,今兒他得來一段《連升店》。再說了,春節演的那台清唱,還沒個著落哪,趁這工夫,進去得啦!可他猶豫了一下,反倒隨著兒子走去的方向,奔陶然亭去了——他得看看他們幾點散場。
說實話,李忠祥活了這麼大歲數,他見過孩子們在護城河上溜冰,見過什刹海在冬天裏鑿冰,往冰窖裏拉冰,可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年輕的男女,穿得漂亮、利索,身輕如燕,在鏡兒似的冰場上轉呀轉呀。音樂聲兒挺有點兒洋味兒,可是不浪,輕輕的,挺好聽。姑娘們臉上都紅撲撲的,很多人被小夥子牽著,笑得挺脆,挺甜。轉呀,轉呀,兩條腿那麼靈巧,倒來倒去,像箭一樣躥過來,又像箭一樣躥出去……李忠祥看呆了,有點兒暈乎。他已經忘了打聽散冰的時間了。唉,自己年輕那時候,有這地界兒嗎?興許有。可那會兒自己是抬棺材、抬花轎的命。自己這一輩子,從來也沒像他們這麼歡實過一次呀!想著想著,他又恨起兒子來了。兔崽子,這一輩子,你且能歡實哪,可你爸唱那兩口,真真兒的是駱駝上車的樂子啦……
從陶然亭出來,他覺得有點兒餓了。晚飯時,因為兒子的話,胸口堵得慌,隻喝了兩口酒。公園門口有一家新開張的夜宵店,人們進進出出的,挺熱鬧。咱也進去吧,來碗餛飩。
夜宵店裏坐著的,是一對對從冰場出來的男女。座位底下放著他們裝冰鞋的提包、草袋。不少姑娘們戴著紅的藍的絨線小帽兒,身上發散著香水的氣味兒。他們在喝汽水兒,喝啤酒,一對兒一對兒,低聲細語,好像在這餛飩鋪裏也可以談戀愛似的。李忠祥一推開門,渾身頓時不自在起來。雖然誰也沒有留意他,他卻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那麼不搭調。他鬆開門,退回去,走下台階。兒子一會兒也要和那姑娘來吧?兩個人也是一樣,臉上紅紅的,身上香香的,一瓶啤酒、兩瓶汽水兒、兩碗餛飩,低聲細語,眉來眼去,扯臊!你眼紅怎麼著?他忽然想起那個魯桂英來了,說不定早已嫁人啦。唉,當初魯桂英說“算了”的時候,你怎麼也就鬆了口呢?別人不明白,我們倆不都挺明白的嗎?怎麼就做不了自己的主呢?窩囊,真他媽窩囊透了。一直窩囊到今天!
李忠祥一腳把路上的一塊石頭子兒踢到一邊,順著陶然亭公園圍牆外的便道,往回走著。
前麵在修馬路,紅色的標誌燈橫在路中間。便道上,架起一口大鍋,底下柴火熊熊。修路的小工人們大概在等著鍋裏的瀝青化開,在柴火旁紮成一堆,吆三喝四地喊叫著:“迎頭!把‘車’迎頭!”“哪兒呀,撤‘馬’!得撤‘馬’!”——他們在下棋。
李忠祥對這不感興趣。從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很隨便地瞄了這夥人一眼。可看這一眼不要緊,差點兒沒撞在那口瀝青鍋上——他看見了,賀鑫賀老師也圍在人堆兒外邊看棋哪!
賀鑫也看見他了,扶了扶眼鏡,嘴唇動了動,卻又沒說什麼,那神情尷尬透了。
兩個人慢吞吞地往回走著,好半天沒話。
“您這是去回來了,還是沒去哪?”李忠祥忍不住了。
“哪兒?”
“哪兒?我們老哥兒倆每天陪您出來,讓您去哪兒啊?”李忠祥使勁兒攏著心裏的火。
賀鑫低頭走了一會兒,又扶了扶眼鏡,說:“不瞞您說,我……我有日子不去啦。”
“哦,合著,合著……”李忠祥憋了半天,想不出更文雅點兒的詞兒了,“言重了,您可別掛不住。合著我們老哥兒倆一片好心,全他媽扯淡啦……”
“唉,”賀鑫歎口氣,又悶頭悶腦地走了一段,“我開始去了兩天,可後來沒心思啦。明說了吧,單位裏把我的課題組長給我撤啦。說我道德品質有問題。我還幹什麼呀我……”
“您說實話,是不是真的跟別的女人瞎著來的?”李忠祥是很信任“單位”的。
“我要是有那事兒,我跑這兒看下棋幹嗎呀!”
“那您就不會說清楚:不是您不要那娘兒們了,是那娘兒們跟您胡攪蠻纏,您熬不住了……”
“我說了。可我……我告訴您,不是您講什麼,人家就信什麼,也不是您講什麼,人家就全能理解。我是陳世美,她是秦香蓮,那倒好理解。那戲唱了大概有上百年啦!”
李忠祥不說話了。這位賀老師說的倒是實情。就說他自己這一輩子,能讓人理解多少呢?在劇院門口窮張羅,那點子得意、美氣,誰理解呢?在女澡堂子的樓下動了點凡心,除了魯桂英,誰理解了?就是你的親生兒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知道你每天晚上去喊兩嗓兒的樂和嗎?
兩個人悄沒聲兒地朝前走著。天不冷,卻有點兒風,塵土、紙屑沿著馬路牙子卷過去,窸窸窣窣地響。
快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李忠祥說:“賀老師,甭管怎麼說,也就隻有一個法兒啦。想開點兒,等著。現在的好多事兒,不是講究趕個‘點兒’嗎?您看咱們對門兒,赫家的二臭,騎摩托車,一下讓人罰了二十多塊,趕‘點兒’上啦!可我們德誌呢,自行車上沒鈴兒,勸他去買,他說:‘不買。熬過這個月就沒事兒啦。’果不其然,上個月出門兒,淨穿小胡同了,過了‘交通安全月’,可不沒事兒啦!您這事兒,也趕‘點兒’上啦,等到什麼時候,趕上輪到咱們老爺們兒說說理的‘點兒’,大夥兒也就明白您啦,您呢,又能寫您的書去啦……”
李忠祥說的話,有時也胡說,是不必當真的。所以讀者諸君也大可不必就上麵一派胡言跟他論是非。反正他的一片好心賀老師是理解了,當下點點頭,苦笑一下,開開院門兒回屋去了。
李忠祥回到屋,兒子還沒有回來。他坐在椅子上,一眼瞥見了床底下撂的五瓶“北京大曲”。往天,一瞥見它們,心中不免自得。有老朋友來了,提起兒子,還忍不住指給人家看。可今兒也不知怎麼了,一股無名火兒拱起來啦。哦,你小子,敢情是把我當菩薩供著哪,幾瓶“北京大曲”,幾條“恒大”,就把我給“供”順溜了?我是你爸爸!……像賀老師那樣窩囊吧,情有可原,誰讓他讓人管著呢。我可受不了。爸爸治治兒子,還有點兒富餘呢!他想好了,等兒子回來,開口就讓他把他的酒、他的煙“請”走。我他媽不是泥菩薩,這玩意兒我不要。我就要去豌豆街唱兩口兒。跟你那娘兒們明說去吧,唱兩口兒,不丟人。民國二十年,北平市的市長周大文,還在西柳樹井的“第一舞台”彩唱了一出《汾河灣》呢!……你爸爸沒溜過冰,也沒和姑娘家去喝過啤酒,去吃餛飩,老了老了,不興我去唱兩口兒?門兒也沒有哇!
…………
快十一點的時候,兒子回來了。
什麼話也沒有了。
“爸,您今兒……沒出去?”兒子帶回來一隻燒雞,看來是特意為他買的。
“唔。”
“爸,您要是悶了,就打開電視看看。我想好了,再過幾個月,咱們買台彩色的。”兒子好像要想盡辦法彌補爸爸的缺憾。
唉,李忠祥還能發火嗎?這樣的兒子上哪兒去找!再說了,那個戲,不唱就沒命了?
“爸,要不您養隻‘百靈’吧,我給您淘換去,跟對門兒赫大爺那隻壓壓口,叫起來可好聽了。”
“……”李忠祥悶頭兒抽煙。
“爸,要不,給您……給您弄幾條熱帶魚來?……”
“……”李忠祥還是不說話。
“爸,要不……”
“我要釣魚!”李忠祥截斷了兒子的話頭兒,高聲吼起來,“去!給老爺子買兩根海竿兒來!得一百塊錢!別心疼!”
第七
“找樂子”,是北京人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隻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吧,人家不說“死”,喜歡說“聽蛐蛐兒叫去啦!”好像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
這,我已經說過了。
所以,每天傍晚,從轆轤把兒胡同10號院兒裏還是走出他們三個人:李忠祥、喬萬有、賀老師。至於他們這回該上哪兒了,除了唱戲以外,他們還會找到什麼樂子?以北京九城之大,以北京人之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是不必擔心的。
不過,他們肯定沒有去釣魚,雖然德誌的海竿兒早就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