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一
這個小妞兒騎著一輛橘紅色的小軲轆自行車,飛快地從我的右邊超過去,連個手勢也不打,猛地向左一拐,後軲轆一下子橫在我的車前。我可沒料到這一手,慌忙把車把往左一閃,“咣——”前軲轆狠狠地撞在馬路當中的隔離墩兒上。這一下撞得夠狠,我都覺出後軲轆掀了一下,大概跟他娘的馬失前蹄的感覺差不多。幸虧我還算利索,穩穩站到了地上。不過,車子還是歪倒在兩腿中間了。放在車把前雜物筐裏的那個微型放音機,被甩到了幾米以外。
我拎起了車子,立體聲耳機的引線和插頭在下巴底下甩打著。那小妞兒回頭看了一眼,停車下來了。她挺漂亮,說不定是演電影的,身材也倍兒棒。穿著一條地道的牛仔褲,奶白色的西服敞著扣兒,裏麵是印著洋文的藍色套頭衫。她尷尬地微笑著,一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揚起來,道歉似的揮了揮,推著車走過來。
我他娘的當時也不知怎麼了,大概在這麼一副臉蛋兒麵前想顯一顯老爺們兒的大方,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向她擺擺手,讓她走了。
別以為往下該我走什麼桃花運了。是不是我又在哪個舞會上碰到了她,要不就在什麼夜大學裏與她重逢。我才沒心思扯這個淡呢。直到今天我也沒再見她一麵。之所以要從這兒說起,是因為這一下子太坑人啦,她倒好,臉一紅,眼一閃,揚揚手,齜齜牙,騎上車,走了。說不定一路上還為有那麼個小痞子向她獻了殷勤而揚揚得意。我呢,往下你就知道了,活得那叫窩囊,全他娘的從這兒開始的。
我沒想到那個放音機會被摔得那麼慘。盡管被甩得挺遠,可它好像是順著地麵出溜過去的,我戴的耳機的引線還拽了它一下。它落地的聲音也不大,外麵還套著皮套。等我把它撿回來打開一看,我傻眼了,機器失靈了還不算,外殼上還裂開了好幾個大口子。看來,即便送去修理,也很難恢複原狀了。
這玩意兒是我從都都那兒借來的。
“你真土得掉渣兒了!就會聽鄧麗君、蘇小明。聽過格什溫嗎?”這兔崽子考上大學才仨月,居然也要在我麵前充高等華人了。
我說,為了領教被他吹得天花亂墜的格什溫,也為了領教同樣讓他得意揚揚的微型放音機,我得把它們一塊兒借走。
“這是我爸爸剛剛送我的。”他顯然為自己得意忘形招來的麻煩而後悔。
“放心!弄壞了,賠你!”我在他可憐巴巴的目光下戴上了耳機,又故意把他的寶貝放音機擱在自行車前的雜物筐裏。格什溫響起來了。“咣咣……咣咣……”破自行車在胡同小路上顫著,鐵絲筐哆哆嗦嗦。回頭看看這小子忍著心疼,還在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真他媽開心。
現在倒好,離我折騰他的時間也不過十幾分鍾,格什溫的“美國人”還沒在巴黎定下神兒來哪。別他媽開心啦,想辦法,弄八十塊錢,賠吧!
我推起車子,這才發現前軲轆的瓦圈被撞擰了,轉起來七扭八歪的像個醉漢。我把它靠在隔離墩上,身子站到遠一點兒的地方,平伸過一隻手去攥著車把,屁股一擰,踹了它一腳。大概這姿勢太像芭蕾演員扶著把杆兒練功了,在停車線後麵等綠燈的人都笑起來。我看也沒看他們,把前軲轆扭過來,打量了一眼,“咣”,又是一腳。這回總算可以推著走了。不過,要想騎上它,還是沒門兒。好在離家不遠了,就讓它這麼醉醺醺地在大馬路上逛蕩逛蕩得嘞,這也算他娘的一個樂子呢。
瘸腿老馬一樣的自行車,在人行道上一扭一扭。西斜的陽光,把人和車的影子推成長長的一條,投到身前的路麵上,一聳一聳,一搖一擺,“吱吱……吱吱……”前軲轆蹭在閘皮上,發出耗子似的尖叫。身旁人來車往,急急匆匆。正是下班的時間,北京的馬路上,就跟他娘的臨下雨之前螞蟻出洞的架勢差不多。
“……就你媽?!就你媽?!”自行車的隊伍裏,一個娘兒們在訓她的爺們兒。蹬輛破車,賠著小心,和她保持著兩尺距離的,是一個臉像苦瓜似的男人。
“噢——”等公共汽車的人們兔子一樣東奔西竄,在汽車的門口擠成了大疙瘩。售票員故意把車門關關開開,嗞嗞放氣,人們越發伸長了胳膊,擁來擠去,好像都淹在了河裏,拚命爭搶一根即將漂走的木頭。
“嘿,瞧一瞧,看一看……”稍稍寬敞點兒的人行道上,“倒兒爺”們開始拿著竹竿,挑起連衣裙,招蜻蜓一樣揮舞起來,“瞧一瞧,看一看,坦桑尼亞式魯梅尼格式大島茂菲利普娜塔莎瑪莉亞花色繁多款式新穎您沒到過坦桑尼亞您穿上這坦桑尼亞式您就到了坦桑尼亞啦您當不了大島茂菲利普瑪莉亞您穿上這大島茂菲利普瑪莉亞式您就蓋了大島茂菲利普瑪莉亞娜塔什卡安東尼斯啦——”
…………
你要是真的相信我在這中間逛蕩能有點兒什麼樂兒的話,那才叫冒傻氣呢。
實話說吧,我和我們家老爺子幹架已經有年頭兒了。現在,我們之間簡直就是“兩伊戰爭”,停停打打,打打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