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一(2 / 3)

當然,這不擋吃,也不擋喝。即使一個小時之前我們吵得天昏地暗,一個小時之後,我也照樣理直氣壯地坐到飯桌前,吃他娘,喝他娘。說不定還更得拿出一副大碗篩酒、大塊兒吃肉的神氣。是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不管飯行嗎?可是,要讓我向他開口要八十塊錢,那可有點兒丟份兒啦。

唉,這一路我就沒斷了發這個愁,我怎麼能弄出八十塊錢來?

“下個月,你想著上電視台報到去。”

中午的時候,我已經“栽”了一回了。

老太太正在廚房裏指揮煎炒烹炸,客廳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顯然是對我說的。可他既沒叫我的小名兒,也不叫我的大號兒,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他弓著背,探著身子,坐在沙發的前沿兒,十指交叉,胳膊支在大腿上,腳下那雙做工精細的輕便布鞋的前掌一掀、一掀。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目光始終停在劈開的雙腿中間,好像他吩咐的不是我,而是他褲襠裏的那個玩意兒。

我正倒在沙發裏嘩啦嘩啦地翻報紙。我才不上趕著搭理他呢。磨磨蹭蹭看完了一段球訊,這才隔著報紙問他:“幹嗎?”

“去當劇務。先算臨時的,以後再轉正。”

說真的,沒考上大學,真他媽待膩了。我已經考了兩次,看來,和那張文憑也絕了緣分,這時候要說這差使不招人動心,那是裝孫子哪。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我沒像往常那樣兒找茬兒噎他。我沒說話,算是認可了。

可緊接著他就來勁兒了。

“不過,得管管自己那張嘴。電視台的人都認識我,別給我丟臉。”

我差點兒沒跳起來,把這個臨時工給他扔回去。可我還是忍了。細想起來,我也不能算個爺們兒,有種兒——玩兒蛋去!別說一個破臨時工了,給個總統也不能受這個!

我不應該把老爺子想得太壞。他再不喜歡我,也是我爸爸。我得相信他是為了我著想的。不過,我敢說,他更為了他給我的“恩澤”而得意揚揚。在他的眼裏,我不過是一條等著他“落實政策”的可憐蟲。

“爸,給我八十塊錢。”

我要是再求他這麼一句,我可真成了不折不扣的可憐蟲啦!

瘸馬似的自行車,一拐,一拐。

太陽已經西沉了,天色還挺亮。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日子,路邊的小妞兒淨跟她們的相好撒嬌使性兒。我已經看見他娘的不下三對兒了。拉她她不走,推她她晃悠。傻小子們一個個束手無策。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心裏偏偏要生出這種管閑事的念頭——我幾乎想走過去,一人給她一個耳刮子,把兔崽子扇到馬路對麵去。

過人行橫道的時候,我又捅了個婁子。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黴!當然,我敢肯定,這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太一門兒心思算計著和老爺子之間的事情了。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明白自己犯的是交通管理條例的哪一款、哪一條。

順著人行橫道的斑馬線,都快走到馬路中心的安全島了,忽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交通崗樓頂上的大喇叭裏傳過來:

“那——輛——破——車——……”

“那——輛——破——車——……”

在北京的十字路口上,你聽去吧,崗樓裏發出的這種半睡半醒似的聲音多啦,我哪兒知道是喊我哪!我又走了幾步,那聲音突然機關炮一樣炸響了:

“說你哪說你哪說你哪……”

我站住了,抬頭向四周望去。豈止是我,恐怕這遠近百十米的司機、行人都嚇了一跳,疑心喊的是自己。我和那些被嚇得左顧右盼的人一樣,愣頭愣腦看了半天,總算明白了,他喊的原來是我。

“你活膩歪了!”他罵了一句,算是總結,那口氣像在他們家廚房裏訓兒子。不過,有這麼一句,別人總算踏實了。冤有頭,債有主,沒冤沒仇的各奔前程。

“你才活膩歪了呢!”我都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火兒,梗起脖子回敬了一句。

我敢說,他不會聽見我嘟囔了些什麼,我們隔著幾十米哪。事情大概壞在我的脖子上了——用警察們的說法兒,這叫“犯滋扭”,“滋”,要發第二聲。我還沒有走到人行橫道的那一頭,他已經站在馬路牙子上等著我了。

“姓名——”黑色的拉鎖夾子被打開了。這小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不過那模樣可真威風,穿著新換裝的警服,戴著美式大簷兒帽。關鍵是顴骨上有不少壯疙瘩。

“姓名——”又問了一遍。

“盧森。”

“哪個‘盧’?”

“呃——”還挺傷腦筋,“盧俊義的‘盧’。”

“哪個‘盧俊義’?”

“水泊梁山的盧俊義呀。”

他翻了我一眼,寫上去了。他寫成了“爐子”的“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