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兒上班哪?”
“在家。”
“嗬,你這‘班兒’上得夠舒坦啊!”他的嘴角撇了撇,“我看你也像在家‘上班’的。”
身後已經圍過人來了,嗬嗬笑著,看耍猴一樣。
“家庭住址——”
“柳家鋪小區,報社大院兒。”
“噢——”他打量著我,微微點頭,“還是個書、香、門、第。”他一定很為找到了這麼個詞兒而得意,所以要高聲大嗓、一字一頓的,演講一般。他很帥地把夾子合上了,雙手捏著,捂在褲襠上,腆起肚子,前後搖晃,“知道犯了什麼錯誤嗎?”
“不知道。”我不由自主地扭臉看了看剛剛走過去的斑馬線,苦笑著說,“我……我好像沒惹什麼事兒吧。”
“照你的意思,是民警叫你叫錯了?是嗎?!我們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是嗎?!”義正辭嚴。
“沒有沒有沒有。我沒那意思。絕對。沒那意思,您……叫得很對。”
“那就說說吧,對在哪兒啊?”
這不拿我開涮呢嘛!我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咽了口唾沫,說:“我不該跟您梗那下脖子。”
“哄——”周圍的人都笑了。
本來,我才不願意跟民警廢話呢,該認的認,能過關就得了,廢話多了有你的好嗎?!誰想到他跟我這兒來勁了,我也隻好跟他貧一貧啦。還挺管用,這小子不再逼我回答那個混賬問題了,他踮起腳後跟,朝人群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想看看馬路上是不是還有人應該拉來陪綁。然後,他沉住了氣,又捂著褲襠,腆著肚子搖晃起來。
“知道咱們國家什麼形勢嗎?”
“形勢大好。”我說。
“北京呢——”“呢”字,一、二、三,拖得足有三拍長。
“形勢大好。”我說。
“唔,你還挺明白。”他歪著腦袋,把圍觀的人掃了一圈,左腳一伸,稍息,“說說吧,你是什麼行為?”
“害群之馬。”我說。
“嘖嘖,到底是書、香、門、第!”他又高聲大嗓地宣布了一遍。
“我爸在報社大院兒燒鍋爐。”
“是嗎?”他微笑了,“怪不得,我看你也像個燒鍋爐的兒子。”
周圍的人又笑起來。說實在的,我要是告訴他我是副總編的兒子,他得再高八度把他娘的“書、香、門、第”說上八遍。不過,我認一個燒鍋爐的爸爸也沒認出個好來。他算是找著個人把那點兒學問好好抖摟抖摟啦。他由“改革”扯到“打擊刑事犯罪”,由“中日青年大聯歡”扯到“清除精神汙染”。“你他娘的總不會扯到越南進攻柬埔寨吧!”我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裏暗暗罵起來。
“你笑什麼?”
“您挺忙,”我說,“我們報社大院兒裏淨是報紙,別耽誤您的工夫,讓我回去自己學得啦。”
“知道自己需要學習就好。”他大概也累了,“那你就說說吧,認罰不認罰?”
“認罰。”我說,“您辛苦,收入也不高,罰點兒也是應該的。”
“我一分也落不著!全上繳國庫!”他火了,“就你這種態度,還得給你上一課!”
“噢,誤會了誤會了,那,也好,支援四化。”
“行啦,別貧嘴啦!”看得出來,他有點兒想笑,可還在故意板著臉,“掏錢吧,兩塊。”
“兩塊?不瞞您說,一塊也沒有哇!”我把衣兜褲兜翻給他看,愁眉苦臉地說,“得嘞師傅,我這輛車破點兒,您要不嫌棄,先扣下得啦!”
“得啦得啦,我下了崗還想早點兒回家呢!”他看著我那擰了麻花的前軲轆,忍不住笑了。他這一笑我就明白:兩塊錢省了。
“走吧走吧,下次再有膽兒犯橫,想著帶錢!”
“您聖明!”昨天晚上我剛在電視裏看了《茶館》,我覺得這句台詞挺棒。
他瞪了我一眼,分開眾人,爬回交通崗樓裏去了。
我跟在他後麵,探著脖子看了看崗樓裏的電鍾,把車子又支起來。我騙腿兒坐在後貨架上,噘起嘴吹了幾聲“啊朋友再見”。我吹得不響,長這麼大了永遠也吹不響,這可真讓人垂頭喪氣。
“喂,怎麼還不走?!”“壯疙瘩”從崗樓裏探出腦袋來,“不是讓你走了嗎?”
我故意看了看人行橫道,苦起臉說:“受了您這半天兒教育,咱們也得長進不是?您得讓我在這兒好好總結總結,看看自己到底錯在哪兒啦!”
“嗬,倒是沒白費我的唾沫啊!”他心滿意足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我他娘的倒真有這個癮!
其實,我是成心要在這兒磨蹭磨蹭。
今天晚上,老爺子好像要去參加一個什麼宴會。這會兒,說不定還沒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