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二
碰上了我在柳家鋪中學時的語文老師“餛飩侯”,我才忽然明白,這個時候,待在這個路口,實在是一件蠢事。
從這兒往東五百米,就是柳家鋪中學。我在那兒上了兩年高中,接著又上了一年高考補習班。我的同學全住在附近。沿學校的圍牆向南拐,八百米左右,就是報社大院兒了。大院兒裏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熟人就更多了。正是下班時間,在這兒站著,沒個清靜,說不定什麼時候對麵就過來一位,你再膩煩這一套,也得跟他對著齜牙。
“盧森,怎麼站在這兒?你爸爸好嗎?”
“餛飩侯”騎著車從學校的方向過來,大概是剛剛下班,還是穿著那件皺巴巴的綢襯衣,哆裏哆嗦的凡爾丁長褲。
“弱不勝衣。什麼叫‘弱不勝衣’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站在講台上,用瘦嶙嶙的手指揪起襯衣第三顆紐扣的樣子,襯衣裏麵,仿佛隻戳著一根竹竿,“這就叫‘弱不勝衣’,明白了?也可以說‘骨瘦如柴’、‘憔悴枯槁’、‘病骨支離’,再老點兒,就可以說‘鶴骨雞膚’啦。當然嘍,好聽的也有——‘仙風道骨’!……”
他還是那個毛病,老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爸好嗎?”要不就是“你爸爸挺好的吧!”
我真替他難過。
三年前,我從城裏轉學到柳家鋪中學,他教我們班語文。當著那麼多同學,老遠走過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好像他跟我爸爸不是哥們兒也是師生。巴結我們家老爺子的嘴臉我見多啦,還沒見過這麼傻的,我真替他害臊。可是後來,當我們老爺子寫了那篇混賬文章以後,一聽他提起老爺子,我隻有替他難過的份兒啦。
“你們呀,一點兒也不知道爭氣,學好。大米白麵吃著,讀書呢?一肚子臭大糞!……我讀書那會兒怎麼讀的?我告訴你們……”他從黑板的下槽裏抓出一把粉筆末,刷拉刷拉地翻開書每隔幾頁往頁縫兒裏撒上一溜,“六一年那會兒,我在師院,餓得我呀,一天到晚淒淒惶惶的。弄了點兒炒麵,就這麼撒在書縫兒裏,看幾頁,舉起書,對著嘴,磕巴磕巴吃一口。有點兒好吃的,都得就著學問吃下去!……”
隻要他來上課,課堂上就有笑聲。這一段一段的“單口相聲”,樂得我們一個個都要抽筋兒。
有一次上作文課。
“九十分鍾。照這個題目寫吧!我也寫。明告訴你們,我搞點兒自摟,給人家寫小人兒書的腳本。你們不少人也知道,當老師的嘛,家庭不富裕。有的下了班,老婆孩子齊上陣,糊火柴盒!我不用。作文學好了,至少有這點兒好處。寫這一頁,一碗餛飩。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就你們中間,比我出息的嘛,當然有。可能吃上這碗餛飩的嘛,也不多。爭口氣,寫吧!……”
他姓侯,“餛飩侯”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我們班同學裏,“能人”多啦。可報社大院兒裏的孩子,隻有三個,都是報社遷來柳家鋪後,轉學來的。其餘的淨是家住柳家鋪北裏扛大個兒的、蹬三輪兒的後代。他們學習不行,嘎七雜八的事可懂得不少。我也就是這一次才知道王府井八麵槽那兒有那麼一個賣餛飩的老字號,叫“餛飩侯”。這幫王八蛋給我們的老師安上啦!
我長這麼大幹的頂渾蛋頂渾蛋的事,就是把“餛飩侯”之類的事情告訴了老爺子。那會兒,我還是個少見多怪的“小傻帽兒”,回到家裏,沒完沒了地學舌。
“格調太低了。你們的老師,格調可太低了!”聽了這些事情,老爺子非但沒露過一次笑臉,反而總是沉著臉,皺著眉,說這一類莊嚴而偉大的廢話。
我從來也不認為我們這位侯老師能當上什麼李燕傑。他不過就是一個愛說點兒實話,愛開點兒玩笑,還有點兒可憐巴巴的“餛飩侯”就是了。所以,老爺子根本犯不著這麼認真,把這件事寫進他的文章。
那篇文章的題目好像叫他娘的什麼《“師道”小議》,登在他們報紙的第二版右上角,還用花邊兒給框了起來。開頭就由“某位老師”的“餛飩故事”說起,然後就“由此想到我們的老師應該……”然後又“由此想到”古代的一個什麼鳥人的一句什麼“經師人師”的鳥話,然後就“教育事業是關係到育人育材的百年大計”,然後就“是不是值得每一位老師深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