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子承父業”就是讓我去學他那種活法兒,我還真不如去賣牛羊肉或者去賣瓜哪。
自打“餛飩侯”事件以後,老爺子的那套活法兒就已經讓我給總結了兩個字——沒勁!
就不用說他寫的那些文章,作的那些報告了。說得倒挺冠冕堂皇,淨是“共產主義”啦,“不計報酬”啦,我可知道,要是稿費開低了,講課費給少了,他是個什麼德性。
我要是再把那天偶然看到的,老爺子和那位年輕女記者談話時發生的事說出來,你就會知道我們老爺子多沒起色了。
那天他們坐在臨窗那對緊靠著的小沙發上,那個小妞鄭重其事地向他彙報工作,一隻手搭在靠他一側的沙發扶手上。當時我正在客廳裏接電話,一眼瞥見了那隻手。不知怎麼,我的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真怕老爺子幹出什麼可笑的事來。你說怎麼就這麼靈,我的電話還沒有打完,老爺子果然把他那又肥又厚的大手放在人家那又細又白的小手上去啦!還往人家的手上一下一下地拍著,笑吟吟地說:“不錯,不錯!小秦哪,幹得不錯。再努努力,革命工作很需要業務尖子脫穎而出嘛……”我幾乎氣挺了。沒勁,連他媽沾點兒騷都這麼沒勁!有膽兒你另找個地方,摟著,抱著,親嘴兒,上床,誰管你啦?幹這種沒勁的事,還他娘的忘不了嘴裏念叨“革命”,更他媽沒勁!
前天晚上,宣傳部長來了,和老爺子研究什麼宣傳要點。研究了兩個小時,宣傳部長走了,老爺子和老太太接著“研究”開啦,不少於兩個小時!研究什麼?研究部長的臉子——對什麼提法感興趣啦,對什麼欄目很冷淡啦,還真他娘的上癮。
“我一輩子也不當官兒。”我站在客廳門口向他們宣布。
“你說什麼?”他們莫名其妙地盯著我。
“當你們這號官兒也太難點兒啦。”我說。
“唉,森森,看看你!真不該讓你轉學來柳家鋪。看你學出了一副什麼鬼樣子!”每到這時候,老太太就這樣抱怨。照她的意思,她的兒子是讓柳家鋪中學裏那些野小子們拐帶壞了。
“怨不著人家。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時代病!”老爺子總是冷冷地反駁她。他對我早就徹底失望了,好像我隻是他一個可悲的研究對象,他總要居高臨下、高深莫測地總結個一二三。
我才不巴望著他對我抱什麼希望呢。不過,我得承認,我還滿不在乎,動不動就想尋開心的“鬼樣子”,確實至少有五十次險些把他氣得背過氣去。在他對我徹底失望之前,有一次,他偏要拉我一起去看什麼“青年演講比賽”。“青年導師”嘛,他也想給他的兒子“上一課”。可這叫他娘的什麼“演講”呀,“啊青春”、“啊理想”、“啊人生”、“啊幸福”……一色兒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陳詞濫調。叫“背報紙”差不多,叫“朗誦”也湊合。有什麼話你就說,有什麼屁你就放,磕磕絆絆都不要緊,演講嘛。你他娘的一個勁兒“啊”什麼呀!“你跟誰學的這麼玩世不恭?!”他對我在台下撇嘴大為不滿。你不滿,我心裏也不那麼痛快。我受的罪過大了。你不明白我為什麼玩世不恭,我還不明白你幹嗎要為這些傻裏傻氣的演講鼓掌、齜牙、磕頭蟲似的點頭呢!……
每當到了這個時候,老爺子就幾乎“背過氣”去了。他開始一言不發,板著臉,眼睛直看前方,眼鏡片上閃著冷光,胸脯卻像皮老虎似的一掀一掀。說實在的,這時候我可真覺得過意不去了。甭管怎麼說,老爺子養我一場不容易,年近花甲,又有冠心病,生起氣來呼哧呼哧的,真“彎回去”了,可不是好玩兒的。不過,我得聲明,我可沒成心氣他。這簡直好像沒什麼辦法。越在家裏待著,不順心的事越多,看著老爺子活得越沒勁。憋不住的時候,你總得讓我說兩句,開開心吧?連開開心的權利都沒有,還有活頭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