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三
回到報社大院,天有點兒黑了。
大院門口的東側,是報社的車隊。從汽車庫前麵走過的時候,我特別留神了一下老爺子常坐的那輛奶白色的皇冠車。它已經開出去了。不過,老爺子離開的時間也不長,因為回到家屬樓門口我發現,老太太還待在那裏和別人閑聊。
老爺子離開報社去參加什麼活動,老太太總是要親自送出門來的。當然,我們家住在一層,說兩句話就跟著出來了。可我知道,這要不是老太太過去當演員當出的毛病才怪呢。看著老爺子鑽進那輛奶白色的皇冠車,要是這會兒能碰上個熟人,她更來勁兒啦。她會沒完沒了地跟人家瞎扯:老頭兒下個月要去北歐訪問了,可什麼東西都沒置辦哪。老頭子呀,血壓又高了,人家說吃老玉米須子能降壓,他死活不信,怎麼說他好!……好像全中國的人都巴不得知道她的老頭兒怎麼吃,怎麼喝,怎麼拉,怎麼撒。
我他娘的簡直見不得我們家老太太和那些老娘兒們站到一塊兒胡咧咧,就跟自從看見老爺子摸人家手以後,一見有小妞兒和老爺子坐在一塊兒,立馬心率過速一樣。不過,今天我可一點兒沒脾氣——全他媽是那八十塊錢鬧的。憋了一路了,我也沒憋出個更有味兒的屁來。看來,也隻有趁老爺子不在,跟老太太伸手這一條道兒啦。
八十塊錢對於我們家來說,是算不了什麼的。老爺子和老太太的工資加起來就有三百多。老爺子發表的那些破文章,三天兩頭兒來錢。不定什麼時候他又把它們剪剪貼貼,湊那麼一本《和青年朋友談人生》什麼的,雖說在書店裏擱臭了也沒人買,千兒八百的稿費還是照拿的。再說,老太太也正巴不得有個機會為我掏腰包呢。和老爺子吵翻的時候,我老愛說:“在這個家待著可真他媽的沒勁,沒勁,沒勁透了!”大概為了讓我收回這念頭,她今天塞給我兩張內部電影票,明天又塞給我幾盒蜂乳。隻要我能感到自己是老太太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兒子”,別說掏八十塊,掏八百也行。
“哎呀森森,你這是去哪兒啦?車子怎麼摔成這個樣子?”
老太太的眼睛還真尖,老遠就看見我了,撇開一塊兒閑扯的人們,嚷嚷著迎過來。這一驚一乍的架勢可真讓人受不了。
“人摔著沒有?……”
“年輕人哪,可得當心!”
“現在街上的交通也真成問題。”
“我過十字路口,從來是下車推著走……”
…………
真的假的呀?那幫老娘兒們也湊過來七嘴八舌地添亂。
我沒理她們,推車進了樓門。老太太也緊跟著回來了。
“唉,別管車摔成什麼樣兒,沒傷著你算便宜啦!”她幫我扶著自行車,好讓我從橫七豎八的自行車中間騰出地方來,“兒子,什麼時候才能讓媽媽省點兒心呀……”
聽聽,我都覺得,要是不張口跟她要這份兒錢,倒怪對不起她的啦。
可誰又敢保險,她不會借著這事,再把老爺子和我往一塊兒扯?
“爸爸兒子喝點兒啤酒吧。”
今天中午,老爺子剛剛把電視台那個破差使“賞”給了我,她就舉著炒勺,從廚房裏跑出來。她腰間圍著藍色的蠟染圍裙,站在客廳門口,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爸爸”和“兒子”誰也沒搭腔。
午飯端上來了:豆豉鯪魚、燒排骨、西紅柿湯。老太太簡直和當年在舞台上跳芭蕾一樣起勁兒:她不再問我們,拿過玻璃杯,倒好了啤酒,一杯、兩杯,放在我們麵前。連平常隻會怯生生低頭上菜的安徽小保姆小惠,都抬起了眼皮,奇怪她怎麼這麼歡實。
“來,為森森到電視台好好幹,幹杯!”
我他娘的幾乎頂不住她這死乞白賴的生拉硬拽啦。可“爸爸”和“兒子”看著眼前的杯子,還是連摸都沒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