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三(2 / 3)

在我和老爺子中間,老太太好像永遠在扮演一個費力不討好的角色。有時候,我真有點兒可憐她。別看在整個報社大院人的眼裏,老太太永遠是個活得滋潤、性情隨和的總編夫人,在我看來,她活得才叫窩囊呢。她心裏怎麼想的,我可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老太太當年可是個露過臉的人物。在她認識老爺子之前,已經在好幾出舞劇裏演過主要角色了,她還去莫斯科學習過。當年當記者部主任的老爺子怎麼擒住她的,那又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啦,反正老太太因此就急急忙忙結了婚,先生我哥,改了行,心甘情願地當夫人了。細想起來,她現在的活法兒也自有她的道理。當年和她一塊兒的那些姐妹們,後來不是成了大明星,就是當了舞蹈學院的副教授,老太太要是連個體麵舒坦的日子都混不上,這輩子整個兒白活啦!

想到這一層,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兒“不是東西”了——給電影票,照看;給蜂乳,照喝;八十塊錢,照要。可我能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當他娘的“幸福家庭”的“幸福兒子”嗎?扯淡!

“她有她的活法兒,我有我的活法兒!”

最後能讓我心裏踏踏實實的,又他媽是這句哪兒都用的廢話。

跟老太太一起進了家門,我暗暗慶幸,幸好沒在樓道裏急急忙忙把要錢的事對她說出來——我哥回來了。他大概也就比我早回來一步,正在客廳裏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茶幾上擺著他吃了半截兒的飯菜。對麵的電視機屏幕裏,正在跳芭蕾舞,大白蘿卜似的大腿掄來掄去。

“森森,留點兒神,別把雞骨頭弄到地毯上。”

老太太和小惠端著給我留的飯菜送到客廳裏來,走過電視機前麵的時候,“啪”,她隨手把頻道換了。

“……老程,改革需要你,四化需要你呀!”特寫:一個大老爺們兒在號,鼻涕眼淚抹了一臉。

“啪”,又一下。

“馬克思主義哲學最鮮明的兩個特點是什麼呢?……”又是那個穿中山裝戴眼鏡的副教授,麵有菜色,聽聲音總讓人覺得他隻有半邊肺。“看看,看看,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不落實怎麼行?!”我曾經指著他跟老爺子說。

“還是看芭蕾舞吧。”我哥說。

“啪”,頻道又換回去,“大白蘿卜”又掄起來。老太太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媽要找什麼節目?”

“不知道。”

其實,我太知道啦,老太太才不找什麼節目呢,她是就見不得芭蕾舞。不要說上劇場看演出了,就是電視上的,她也受不了。這大概跟我考大學落榜那幾天差不多,簡直聽不得人提起關於大學的事,哪怕電視上有一個鏡頭,心髒都“呼”的一下,跟他娘的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

唉,媽媽,我又開始替你難受啦。

“怎麼著,買賣虧了還是賺了?”我接過小惠送來的碗筷,和我哥坐到一條長沙發上。

“有虧有賺。”他在齜著牙扽雞腿上的一根筋。

“別蒙我啦。別人有虧有賺,我信。區委組織部辦的公司能虧了?再說,那些顧問伯伯都是幹什麼吃的?”

“嗬,我還以為你就會跟老爺子罵罵咧咧呢,看來,你還挺門兒清啊!”他瞥了我一眼,齜牙一樂,“你還別生這份兒氣,這年頭,靠老爺子賺錢的人多啦,我算什麼!”

他總算說了句實話。要說有時候我還能和他聊兩句的話,也就因為他在我這兒還時不時有幾句實話。

“見著老爺子了嗎?”我問他。

“沒有。我沒事。”

“光蹭飯?”

“也不是。”他的下巴往酒櫃那邊一挑。我這才看見,那上麵放著一盒新僑飯店定製的生日蛋糕。

我哥回來,跑不了就是兩件事,要麼就是買賣上有什麼難處了,得求老爺子給辦辦,要麼就是誤了飯,回來“蹭”一頓。反正家裏擱著個任勞任怨的小保姆,比回他自己那套小單元房裏讓老婆忙活強多了。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他自己說的,他的臉皮厚了去啦。不過他今天還算例外,給老爺子送生日蛋糕來了。要說也不例外,他就這麼會“來事兒”。老爺子放個屁,他都三孫子似的接著,時不時還來塊生日蛋糕什麼的,把老爺子哄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