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走到客廳的門口,正趕上我哥和肖雁進門。
“爸爸,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肖雁和我哥真是天生一對兒,她一進門,管保能叫老爺子老太太眉開眼笑。當然,這一切都是嘻嘻哈哈中進行的,絕不會讓人感到肉麻。
叫今天肖雁算是撞上啦,老爺子正在氣頭兒上,整個兒白幹!老爺子理都沒理她,一扭身,回他的書房去了。
“爸爸怎麼了?”
“不知道。”
她撂下挎包,立刻到廚房拜老太太去了。
“哼,要不是你又氣老爺子了,砍我的腦袋。”我哥把西服掛到衣架上。
“沒有沒有沒有。”我瞥他一眼,慢吞吞的告訴他,“他嫌我的頭發長,我向他請示,讓他給個尺寸。”
我哥看著我,長長地吹出一口氣。他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
“媽媽,熟了。您嚐嚐……”廚房裏,傳過來肖雁和老太太嘻嘻哈哈的聲音。
“大生日的,你把老爺子氣死,對你有什麼好?!”我哥點上了一支煙。
“我根本沒想氣他。他自找。”
他還是默默地抽著煙。
“我不跟你廢話。我知道,廢話對你早他媽沒用啦。”
要說我哥比老爺子可聰明多了。他承認現實,所以我們永遠不會急眼。和他談話,我甚至不時會想起月壇公園見過的兩個拳師。他們才不像《少林寺》的傻小子們那樣,喊得烏煙瘴氣,打得天昏地暗呢。他們不言不語,站得很近,你推過來一把,我搡過去一下,有時還麵露微笑。我知道他們倆誰都摸誰的底,可又誰也不服誰,所以在這推來搡去中漸漸的都有點兒樂在其中的味道了。
“你說得可太對了。”我說,“所以,咱們家全指望你啦。你就好好伺候著老爺子萬壽無疆吧,有摟錢的機會就摟錢,有摟官兒的機會就摟官兒。放心。我不眼饞,也不生氣。”
“唔,你這話倒像個爺們兒說的。不過,你幹的事就未準有這份兒誌氣啦。”他有點兒得意,“真有種兒,你什麼也別靠老爺子呀。弄不好,咱們哥兒倆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沒錯兒。”我笑了。我知道他會用這一套來嘲笑我的,“誰讓爹媽給了我這麼一副骨頭呢。不過,明說吧,就那個破臨時工,就那八十塊錢,我後悔死啦。要是不‘栽’這麼一回,我也不知道自己活得這麼沒勁兒,不過,你放心,我這就換一種活法兒啦。”
他不再說了,靠到沙發背兒上,又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兒裏的輕蔑勁兒真讓人受不了。
“你說得倒挺好。看來,還想再發憤一年,考個大學?”他把煙頭兒擰進煙缸裏。
“說不定。”我說。
“哼,你是讀書的材料嗎?”
“沒準兒。”我說。
他又重新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
“說不定你還想當個滿街嚷嚷‘瞧一瞧,看一看’的倒兒爺吧?”
“你別以為不可能。”我還是微微笑著。
“你拉得下那個臉皮嗎?”
“看吧。”我說。
…………
如果不是他的輕蔑拱得我心裏一陣一陣冒火,我也不至於在老爺子的生日喜宴上翻臉。“白斬雞”、“香酥鴨”、“紅燒鯉魚”、“東坡肉”、“雙溝大曲”、標著V·S·O·P的法國白蘭地、五星啤酒……我還沒那麼渾蛋。
可是現在,我心裏真他娘的受不了了。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要是不找個正兒八經的地方把老爺子的“賞”扔回去,在他們麵前,就永遠甭想揚眉吐氣地當個爺們兒。
“來,爸爸萬壽無疆!”肖雁總算又找到一個機會發揮她的才華了。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我哥那兩片紅紅的厚嘴唇無恥地咧著。
“媽媽永遠健康!”甜甜的,再加上一點兒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膽怯,地道的中國兒媳婦給婆婆的媚眼兒。
“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哥哥的喊聲和老太太的笑。
“爸爸。”我站起來,滿盛著白酒的酒杯遞過去。
老爺子一怔,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把麵前的酒杯舉起來。
“您的兒子要有點兒出息啦!”我說,“您把電視台的那個差使拿回去,還人家吧。哦,還有,昨兒晚上那八十塊錢,我也還您……”
“森森,你胡說什麼!”老太太截住了我的話頭。
我沒理她,一仰脖兒,把酒杯裏的酒全灌到嗓子眼兒裏,“可您也別再沒完沒了地把我當可憐蟲,一會兒嫌我嘴臭,一會兒嫌我的頭發長啦……”
說完了,我轉身回到了自己房裏。“咣——”撞上門,“咚——”倒到床上。這回,渾身上下真他娘的舒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