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八
二臭這家夥,在那些安安分分的老北京人眼裏,是個不著調的東西。可最近人們漸漸地有點兒明白,這年頭兒,還恰恰就是這不著調的東西著了調。小事譬如穿牛仔服、騎摩托車,我在《轆轤把兒胡同9號》那篇裏,已經記下了這小子的行狀。那會兒,這小子穿著“利瓦伊雙X型”牛仔褲,騎一輛鈴木100招搖過市,全胡同的人誰不恨得努出了眼珠子?可到了今兒個,穿名牌牛仔褲成了時髦,摩托車呢,更是時髦到了“不準時髦”的份兒了——那些才明白過味兒來,想買一輛摩托車兜兜風兒的主兒,已經上不了城區的牌照了。要說大事,二臭更透著聖明。那會兒,誰看得起蹬輛平板三輪兒、夜市上練攤兒的他?可隨著這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人們才明白,日子過得最滋潤的是他二臭—— 一天百兒八十地掙,既不用踩著上班的鍾點兒,也不用看當官兒的臉色。等到了今兒,練攤兒的臭了街,二臭呢,又不跟他們一塊兒“臭”啦,早早就把那攤位轉手,用高價租給了一個傻小子,自己籌貸款,辦公司去了。可憐那傻小子在那人擠人的攤兒上練,掙個仨瓜倆棗,還得月月上貢,孝敬“二哥”。說起這些,胡同裏的老少爺們兒沒少了感歎:“不服不行,他娘的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淨跟在這兔崽子的屁股後頭聞味兒啦!”
這一回,二臭斷定崔老爺子交上了“萬兒八千”的好運,聽著像是神侃山哨,其實這一侃一哨,又一次顯出了這小子對北京這地界兒的事透著門兒清。用二臭的話來說,在北京這地界兒混,“地麵兒”好擋,“官麵兒”難纏。“地麵兒”上的事,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頂多了,找地方“撮”一頓,齊活。他那點兒聰明,足夠用。可“官麵兒”上那事,倒難說了。今兒說“治理整頓”,就得趕緊把小尾巴夾起來;明兒又說“步子大一點兒”,你要不趕緊摟一筢子,你就是傻小子。就為了這,他不能不看新聞、不讀報紙。他給崔老爺子吃的那服開心藥,就是從報紙上來的。這些日子,報上沒少了罵那些“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的人,得,這回正好有一位“見義勇為”的老爺子,要不把老爺子捧上去,那才怪了去了。二臭來找老爺子的時候,老爺子已經被報紙電視的吹出去了。不過,二臭斷定,這戲還沒演完哪,這年頭兒,“官麵兒”上也明白啦,要鼓吹點兒什麼,不點“替”,那是瞎掰。所以,他堅定不移地相信,崔老爺子是抄上了。
是的,又讓這小子說著了。自打二臭那次上門,崔老爺子的命,還真是一步一步奔這小子說的道兒上走著:先是沒過幾天,一家什麼公司出麵讚助,發起了評選“見義勇為英雄市民”活動。然後呢,老爺子當然榜上有名。又過了幾天,“英雄市民”接到通知,到一家賓館集中,開表彰大會。崔老爺子立刻覺乎著,二臭這小子,你不服還真不行,這回,那“萬兒八千”的,說不定還真是有那麼點兒影兒啦!
隻可惜那賓館不是宏遠賓館。
崔老爺子甚至在劈劈啪啪的閃光燈中,已經把那“萬兒八千”拿到了手裏。當然,說是“萬兒八千”邪乎了點兒,捏著那個寫著獎金的大紅信封,他還不至於當場拿出來點——拍電視的、拍照片的,台下一雙雙眼睛全盯著你哪。不過,他還是通過手指肚兒,感覺到了信封裏厚厚的一遝兒。那是十元的票子?還是百元的大鈔?不管怎麼說,不會是“萬兒八千”。剛才講話的領導不是都說啦,“微薄的獎金”,“不值一提”,微薄也不賴,總比沒有強不是?不管多少,反正是抄上啦!……
二臭沒有算計到的是,崔老爺子到手的獎金,還有“飛”了的可能。如果他算計到這一層,對崔老爺子隨後麵臨的場麵有那麼一點預感,他也會給崔老爺子支上一招兒,不至於讓他事後吃後悔藥了。
事兒是那位排行老大的英雄給造出來的。歡樂的樂曲奏完了,熱烈的掌聲也落了,胸戴大紅花、手拿緞子麵證書和大紅信封的十大英雄,在主席台左邊站了一溜,輪流傳著話筒講幾句話。得過五百塊獎金,提升了一級工資的那位走在最前麵,尾隨在他身後走上主席台領獎的時候,崔老爺子想,這小子更賺,領了一份兒啦,今兒又來一份兒。他可萬萬沒想到這位穿著挺挺兒西服的小子,整個兒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饑,又整個兒的一個事兒媽,屎殼郎趴馬槽,假充大料豆兒。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早就想好的,還是臨時抖機靈,抓過話筒子說:“有了這英雄的稱號,黨和人民已經給了我太多太多……現在我決定,把我這一點點微薄的獎金,捐獻給‘希望工程’……”“嘩……”掌聲響得跟炸了油鍋似的。
這小子是成心,還是沒心沒肺?您趁錢,您好漢,您該找哪兒就找哪兒去,甭跟這兒練啊,這不是把我老頭子擱油鍋上烤嗎?對自己排在這十個人的第二位,老爺子本來還挺滿意:要是把他排在第一個,那不行——得對著那麼多的鏡頭,得第一個發言,他怵;可要是排在後邊,也不行——七老八十的人了,丟份兒不丟份兒?現在他可後悔了,要是排得靠後一點兒,也能先看看別人怎麼說啊。隻要有一個人不接這小子的話茬兒,他也就不接。可這會兒,緊跟小夥子後麵發言的,得是他啊!接過話筒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心裏沒拿定主意,他嗽了好幾下嗓子,也沒說出話來。
突然間,血“呼”地湧到腦袋上來了。操,不就是倆錢兒嗎,你還能在這小子麵前栽了?……很難說,此刻催動著崔老爺子心裏那股子血往上湧的,究竟是什麼。他是不是也想到了宏遠賓館看門的那四個小夥兒?是不是還想到“胳膊肘向外拐”的小梁子?那四個小夥子,那位小梁子,他們和眼前這位讓崔老爺子作難的小夥兒有什麼關係?在別人眼裏,或許沒有任何關係,實際上,也是沒什麼關係的,可對於崔老爺子來說,他們卻好像是一夥兒的,拉幫結夥兒,成心跳出來跟他作對。老爺子要不跟他們幹,那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