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子後來終於對著話筒講了什麼,連他自己都是轉臉兒就忘了。說實在的,沒什麼新鮮的,都是報紙上、電視裏天天說的套話。不過,有一件事倒是實打實的,他也和那位出租司機一樣,把“微薄的獎金”給捐了。
當然,他也得到了炸了油鍋一般的掌聲。
可到了兒,他也沒鬧明白,那厚厚的一遝兒有多少。
使他最覺得窩火兒的是,願意捐出那“微薄的獎金”的,到了他這兒也就打住了。在他後麵發言的一位,竟不再接他的話茬兒。
從主席台上下來,他斜了那夥計一眼,心說您這臉皮可夠厚的。心裏又歎了一口氣:要是今兒病了,不來呢?要是沒緊挨著那兔崽子呢?那一遝子錢對出租司機算什麼? 他他媽見的錢海了去啦!可我老崔頭兒呢?
閃光燈劈劈啪啪。崔老爺子覺得,從主席台下來以後,衝著自己閃的亮兒見多。他知道這是為什麼。
“管什麼用?管什麼用?”心裏又開始嘟嘟囔囔。連他自己也納悶兒,剛才不是特衝特棒特豪邁嗎?怎麼一下子又蔫兒了?
…………
開完表彰會,主辦單位又請他們在賓館的宴會廳裏撮了一頓。領導、記者直到餐廳服務員,都過來輪番敬酒。十位英雄是當然的主角,一老一少自然又是主角中的主角,而按照中國的傳統,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比起三十多歲的小夥兒來,誰會更受尊重、崇敬,成為注目的中心?這是不消說的。崔老爺子就在一大夥人的包圍下,喝了個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人都這樣,到了這時候,什麼也不想了,那點兒喪氣勁兒也沒影兒了,喝!
“佩服您,老爺子!幹!”
“您的武藝甭說了,您的為人,我服了!幹!”
…………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仨瓜倆棗兒的,不值一提!”崔老爺子說的,是那會兒的真情實感。
回了家,酒醒了,另說。
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褥子底下還擱著兒子前兒個的來信。
跑不了的老一套:孫子大了,快上學了,能早點兒回北京,在北京上上學才好。
端起大把兒茶缸,悶悶地喝著釅茶,心裏又打蔫兒了。
二臭這小子又來了。他可不是得來嘛,“萬兒八千”的有戲沒有?有戲。甭管多少,反正是讓我二臭說著了。錢到了您的手裏沒有?到了。服不服?服。您又給捐了,那我管不著……他猜得出這小子怎麼吹,怎麼侃,怎麼把自己那點子聖明,那點子遠見,翻過來掉過去地咂摸,又怎麼拿他傻嗬嗬的捐獻開心解悶兒。
誰想到,二臭卻不罵他傻,不罵他笨,也不拿他開心。先見之明應驗後的得意是難免的,人家也該得意,該吹牛。進了門,著著實實地問了好幾句“怎麼樣”?那牛×勁兒誰見了都得氣得牙根兒疼。可聽說了老爺子捐錢的事,他非但不笑話他,反而把一雙牛眼瞪得燈似的,“嘿,老爺子,夠意思!您可不傻啊,您出師啦!……”
“滾蛋,別他媽氣我!”老爺子說。
“誰氣您啦?跟您說,衝您這一手兒,我服啦!”
“服什麼服什麼!”
“您知道您這叫什麼?叫‘公關形象’,您懂嗎?不懂?劉少奇講話,吃小虧占大便宜,這回懂了吧?這麼著,您可越來越出名兒嘍。老爺子,您就這麼大膽地朝前走吧,放長線,釣大魚,趕明兒啊,我那公司說不定什麼時候還得借您的光呢!那您的賺頭兒,萬兒八千是它,十萬八萬的也是它啦……”
“扯臊!”崔老爺子說,“咱不奔那十萬八萬的,連萬兒八千都不想了。我隻想著,不能聽你兔崽子給支招兒了。興許,這事兒擱你身上,行,可擱我身上,沒戲!再聽你的,去開幾回這樣的會,肚子倒沒虧吃,可臨了兒臨了兒,興許我他娘的連褲子都得給人家捐那兒……”
二臭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爺子這一通兒話說得倒也實在。是,這事兒要攤到他二臭身上,他得美死。他倒不圖當什麼英雄,可要是能三天兩頭兒地上報紙、上電視,逮個機會就把“太平洋商貿公司”的牌子往外亮亮,那他媽可比花錢做廣告強百倍。甭說別的,找貸款都省勁兒多了,再認識一大批公安局的頭頭兒,幹什麼不方便?可這也分人,老爺子,不是我擠對您,您也就是停車場上收費看攤兒的命。早知道您這麼著,我就該提醒您,甭抖機靈,充大個兒,到了那關鍵時候,裝聾作啞,會不會?裝傻充愣,會不會?
二臭把這意思一說,老爺子癟了癟嘴,沒再說什麼。
不說,心裏又有股子氣兒沒地方撒似的,憋了一會兒,瞥了二臭一眼,賭氣似的說:“你小子,事後諸葛亮就是了,就算你他媽料事如神,還能算到捐獻那一步?甭登鼻子上臉,說你胖,就鼓腮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