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您以為我這話沒用啦?我這是幫您總結總結!”二臭氣不忿兒地喊起來,“不信把我這話撂這兒:您哪,這回才是開始!您還得去開會哪,還得去作報告哪,好不容易逮著您這麼一位,這回又捐了錢,黨和人民能不把您給使足實了?……您放心,還有給您點‘替’的時候哪!您就等著瞧,我今兒這話不能說沒用。省得您到時候頭腦發熱,回來又後悔,拿我紮筏子……”
…………
二臭這回說準了一半。
請老爺子去開會、作報告的,還真的不少。可像表彰大會那樣,給“點‘替’”的,卻一個也沒有了。
車接車送,威風還是挺足的。講完了課,“便飯”一餐,一肚子油水兒。可錢,是絕對沒有了。
是不是覺得這老頭兒思想特純特正,怕給他錢他也不會要,反倒糟踐了人家?反正幾乎每回作完了報告,熱烈的掌聲中送過來的,都是寫著“英雄老人”、“無私無畏”之類的貝雕啦,鑲在鏡框裏的獎狀啦。
一個月下來,崔老爺子擠巴巴的小房裏,大鏡框已經堆了厚厚一大摞了。
不給這些倒好,給了,占地方不說,老爺子一進屋,看見它們就來氣。
“嘿嘿,誰要,拿一塊回家掛去!”對來串門兒的街坊的慷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喲,您可真敢說。這跟拿您一棵蔥一塊煤可不一樣,我們可不敢拿。再說,拿回去,誰敢掛?”
“沒事兒,把它擦了,隻當工藝品掛……不願掛,您看誰家結婚,送人情兒……”
“這會兒結婚誰還送這個呀!再說了,崔大爺,您可別拿這不當回事兒,這是您拿命換來的,您好好留著吧!”
街坊走了,崔老爺子看著這東西,心裏更覺得添堵。
“合著是送都送不出去啦?得,我也跟捐那錢似的,逮個地方把它們捐出去得嘞。”可他心裏忍不住又是一通兒苦笑。
好幾天也沒想好,該上哪兒逮這麼個地方。
星期六那天傍晚,崔老爺子吃過飯,站到街門外,和鄰居們閑扯。從他們那兒知道,敢情過去的小市最近也興起來了,這些日子還越辦越火。當然啦,過去叫小市,現在可不這麼叫了,叫什麼“跳蚤市場”。崔老爺子對小市可太熟了,過去天壇根兒的“鬼市”,紅橋的“曉市”,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鄰居們那兒大侃“跳蚤市場”如何如何擁擠,東西如何如何便宜,崔老爺子卻往別的地方走了心。他立馬想起了床邊兒上堆著的那堆“大鏡框”,心說,得嘞,正好,明兒啊,咱奔跳蚤市場啦!
一大早,十幾個大鏡框就被老爺子裝到了他那輛小三輪兒上。當然,鏡子上寫的字,昨晚都被他給擦個一幹二淨。幹歸幹,老爺子還是不願意人家把這事四處張揚,所以他又從櫃子裏找了一點兒零七八碎兒,擱在那些大鏡框上麵。出門的時候,他遇見了出去遛早兒回來的韓德來。
“喲,您這是幹嗎去?大清早兒的,賣破爛兒?”韓德來說。
“嗨……哪兒啊……”崔老爺子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支支吾吾。
“沒錯兒,是得把這破爛兒賣了。就您那個家,整個兒,破爛市!……有錢了,可不得收拾收拾!”這人一老,說出上一句,絕對要按自己的思路說下一句,根本不管人家的反應是什麼。
“操,誰他媽有錢啦?”崔老爺子隻差吼出來了。準是二臭這小子瞎咧咧,他和老韓頭兒一個院兒。
“不瞞您,兄弟,您可算是抄上啦!我們當年當模範那會兒,哪兒給錢啊?大會堂撮一頓,回來得美仨月;握了一回毛主席的手,好幾天舍不得洗。哪像今兒似的,還給您發獎金啊……”韓德來還是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看過那篇《轆轤把兒胡同9號》的,對韓德來也不會陌生了。您要是說,崔老爺子是現在的“風雲人物”,韓德來可就是過去的“風雲人物”了。如果說,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那會兒,韓老爺子還勁兒勁兒的,三天兩頭兒找事兒,老怕人家忘了他,到了現在,他可沒多大的勁兒嘍。老啦,這精氣神兒都不頂勁了。再說,這世道,除了把錢當回事兒,誰還把誰當回事兒?就連當年電影院前買票退票那點兒樂子,都沒處找去啦——這年頭兒誰他媽還看電影啊,全縮家裏,看電視了。再說,韓德來當年悶在自家院兒裏唱了好幾天“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那種沒人圍著就淒淒惶惶的勁兒,慢慢地也就抹平了。不過,今兒遇上了崔老爺子,好像又把那點子不平的勁兒勾起來了,不然,也不會發出這一番感慨來。
崔老爺子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這位老哥哥,顴骨上的兩塊肉微微地動了動,那神態也說不上是想哭還是想笑。
他差點兒把小三輪兒上那些零七八碎兒的給胡嚕到一邊,把那十幾個大鏡框給亮出來。
蹬起小三輪兒往胡同外邊走的時候,越想自己越冤得慌。饒了自己把那錢都捐了,隻落下一堆大鏡框不說,滿世界的人還都以為自己發了財。早知道這樣,我還他娘的捐什麼呀!姓崔的,你傻不傻啊,連老韓頭兒這樣的都上道兒了,你還傻哪!
要不是算計著到了跳蚤市場上這十幾個大鏡框興許還值倆錢兒,他砸了它們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