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九
北京的跳蚤市場最早是在東城開辦的,據說是東四十條那兒的一家中學先開了口子,請那些提溜著東西想當“業餘小販”卻又沒地方練攤兒的市民們到他們學校那籃球場上先來了一下子,這就開始“火”了起來。
也是,在這以前,北京的老百姓們真熬得五脊六獸的了。最難熬的,是那些吃“死錢兒”的,譬如崔寶安之類。您想啊,物價說是穩定,可它又蔫蔫兒地長,靠幾年前定的退休金來過日子,又怎麼受得了?更甭說崔老爺子這樣的還有特殊的難處了。
同樣難熬的,還有那些不景氣的工廠的工人們。工廠不景氣,廠長也有招兒:不是東西賣不出去嗎?每人發點兒產品,算是抵了工資。您看那些天擦黑兒就上街賣襪子的、賣手套的“遊擊隊員”們,不少就是拿著本廠發的產品在那兒賣哪。
北京人臉皮薄,站街吆喝,撂地兒擺攤兒,就夠臊眉耷眼的了,還得賊眉鼠眼地亂踅摸,生怕被“工商”抓了去。跳蚤市場開了張,《北京晚報》再那麼一通兒煽,名正言順,成了改革的新事物。五脊六獸的北京人,非但不再臊眉耷眼,反而覺乎著是一件挺爭臉的事了,能不瘋了似的往那兒奔?
這一奔不要緊,第二次就把那籃球場差點兒沒擠爆,推著小攤車的,蹬著三輪車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馱大包的……鼓鼓囊囊堵住了學校的大門,塞了一街筒子。被堵得進不去出不來的人用粗話在那兒罵,被擋著走不得退不得的汽車也在那兒用喇叭罵。為了防備不測,學校大門口的廣播喇叭不斷地勸:“市民同誌們,學校裏的攤位已滿,請改日再來……”一遍一遍,唇焦舌敝。那哪兒勸得走啊?甭它了,民警怎麼樣?出動了好幾十,管用了嗎?
崔老爺子的小三輪兒,幸好來得晚了點兒,雖說也被堵在了街筒子裏,卻還不算深,說“勞駕”,道“借光”,沒用多一會兒,好歹退了出來。趕巧,廣播裏又給大夥兒指了條道兒:“同誌們,同誌們,為了滿足大家的要求,經研究決定,我們在紅領巾公園再開一場,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裏,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裏……”“呼啦”——大大小小的車,大包小包的人,就跟逃難似的,穿胡同,走大街,全衝東邊的紅領巾公園去了。
崔老爺子算是占了個便宜:廣播這消息的時候,他正好退到了人群外麵,聞聲把小三輪兒的車把一扭,利利索索地騎了上去,沒等“逃難”的大軍擁過來,他已經笨鳥先飛,上了路了。進了公園,慌裏慌張找了個空地,把那十幾個大鏡框擺在麵前。緊挨著他左邊擺上攤的,是一個中年人,從平板三輪上卸下了兩個大紙箱,把一塊苫布鋪在地上,打開紙箱,“嘩啦”一倒,花裏胡哨的塑料玩具立馬堆了一地。崔老爺子的右邊,又來了一個小夥子。這小子倒簡單:幾張報紙一鋪,上麵擺的是各國的錢幣,一邊擺,一邊就吆喝上了:“美元日元大頭袁啊,盧布馬克泰國銖啊……”
隨著擺攤的進來,逛攤的也來了。左邊那賣玩具的透著紅火,十好幾個人蹲在地上,挑來揀去。崔老爺子和右邊這位賣錢幣的倒顯得冷清。賣錢幣的還好點兒,還有一個半個的問問價兒,崔老爺子這兒可真慘點兒了:過往的人頂多瞄一眼,連個價兒也不問。看看沒多大的戲,小夥子也不像剛來時那麼吆喝了。又過了一會兒,冷清的兩位:老爺子和小夥兒相互瞄了一眼,搭上了話——
“您瞧,您瞧,丫挺的懂不懂啊,拿那塊‘袁大頭’還吹呢,聽呢,事兒事兒的!不就是從電影上學來的嗎!這人我見多了,其實,全他媽外行!”小夥兒又送走了一位光看不買的主兒,氣不忿兒地衝老爺子嘟囔。
賣主之間搭話,好多都是從褒貶買主開始的。
老爺子看了看他,同情地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操,我能賣假銀元嗎?這全是我自己攢的。玩兒完了,沒勁兒了,誰愛要誰要,換倆錢兒交‘房改保證金’!”小夥兒看了老爺子一眼,“老爺子,您這些東西,也是自己家裏存的吧?”
“沒錯兒。”
“嗬,您家存的這玩意兒可不少啊!怎麼著,兒子結婚人家送的?……操,您說這人多沒眼力見兒,還送這玩意兒呢,您是得給賣了,掛又沒法兒掛,擱著又占地方。我瞅啊,您今兒,也懸,能開張嗎?誰買這東西啊?除非了,也是奔結婚禮品來的……真有這號的,也忒損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