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爺子沒言聲,心說今兒是怎麼了,怎麼趕上這麼一位多嘴的東西。
老爺子沒有想到,還有更氣人的事情在後頭。
“喲,老爺子,我怎麼看著您這麼麵熟啊?”小夥子見老爺子不愛理他,還不知趣,轉臉兒打量了幾眼,忽然叫了起來。
“沒見過您。”崔老爺子臉上雖然還板著,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暗叫不好了。許是這小子從電視上見過我,認出來啦?
崔老爺子家沒電視,所以沒見過自己上電視是什麼樣。不過,上了不少次電視他是知道的。聽說有一回有個電視台還放了他半個鍾頭的報告。原以為這報告是沒人聽的,所以他對有人能在跳蚤市場上認出自己,實在大感意外。
“您是沒見過我,可我見過您呀!”賣錢幣的小夥兒嘻嘻地笑了起來,“嘿,我聽過您在電視上作報告。實話說,不是我願意聽的,我們單位非讓我們聽。說句不好聽的,我一邊聽心裏一邊罵您:‘這老頭兒瞎侃什麼?掙多少錢啊!’……要不把您記得這麼清楚?”
“您罵得好,我鏰子兒不掙!就他媽掙了這麼多大鏡框,全在這兒哪!”老爺子氣夯夯地說。
“我佩服您!要不我能跟您把話說到這個份兒?衝您這麼實在,我就更佩服您!……這麼得了,今兒啊,您這十幾個鏡框,包我身上了,我幫您吆喝,我給您賣出去……”
崔老爺子沒再說什麼,拿起地上的東西,丁哐丁哐往小三輪車裏一通兒亂扔。
“老爺子,別生氣啊,我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我餓了,回家吃飯去!”
崔老爺子真的不是在生這小夥子的氣,他也知道小夥子是好心,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誰的氣,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氣?沒錯兒,您是好心,可您這好心我受得了嗎?他都猜出來小夥兒可能吆喝什麼。那一吆喝,身邊肯定能圍上密密匝匝的人。可那一吆喝他也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得,甭廢話,在您還沒吆喝之前,趁早兒,走吧!
…………
崔老爺子沒有回家。
回家幹什麼?回家也是清鍋冷灶。
進了一家爆肚店,要了一份爆肚、半斤酒。
貓在一個旮旯裏,一個人悶悶地喝。
兩口“二鍋頭”下肚,心裏騰騰往上躥的那股子火,好歹壓下去了一些。
崔老爺子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這日子過的,好像和自己的那點兒念想總是他娘的不對榫。按說這些日子過得挺熱鬧的呀,就那麼暈暈乎乎地伸了一腿,你就成了個人物——登報紙,上電視,人五人六地作報告……沒錯兒,這對你的心思。你老崔頭兒不是服軟兒的人。你想掙巴掙巴,你想混出個人樣兒爭口氣,要不,能讓二臭那一通兒山侃就把你給煽乎動了?還甭說,你還真掙巴得不善。可怎麼掙巴來掙巴去的,這日子還是越過越沒勁!是,掙巴了半天你落下了什麼?落下了一堆大鏡框!我他娘的人窮誌短,馬瘦毛長。我不要那一堆大鏡框,那跟我不沾邊兒,對我不管用!我現在就想著找小梁子評評那個理,想找那四個兔崽子出出那口氣!我還缺一個掙補差的差使,缺我過去每月掙的那三百塊錢!……想著想著,崔老爺子心裏已經平息下去的那股子火,又騰騰地躥起來。就跟恨不得一下子把那股子火澆滅了似的,一口,把酒盅裏的酒全了進去。
騎著小三輪兒,回到了轆轤把兒胡同,遠遠的,看見一個挺熟悉的身影兒戳在一家如意門前,跟門外跳皮筋的小孩兒打聽道兒。
“甭打聽啦,我在這兒哪。”崔老爺子伸手拉了車閘,小三輪兒穩穩地停在了季老爺子的身旁。
季老爺子來了轆轤把兒,除了找他老崔頭兒,還能找誰?
按老哥兒倆的交情,季老爺子是應該知道崔老爺子家的,不過,他的確也隻知道個大概。都是值夜的,天一亮,各回各自的家,有什麼交情,晚上再敘。因此,臨到這回真有點子什麼事要找來了,是得到了胡同裏現打聽。不過,季老爺子知道,這肯定不是難事。知道他住轆轤把兒,這會兒又是出了名兒的人了,一打聽一個準兒。
“您瞧,我就說,打聽不著,碰也碰著了!”老季頭兒看著有日子沒見的夥計,嗬嗬地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