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十(1 / 3)

第七節 十

當天晚上,崔老爺子已經有點兒後悔了。他覺得自己那念想挺沒勁。說出來,真的讓人家那麼辦,更沒勁。生氣歸生氣,窩火歸窩火,人家服了軟兒,遞過了話兒,您就得見好就收,那才透著自己有“派”。這可好,跟小孩打架似的了,人家都趴地上叫爺爺了,您還非得晃著膀子轉兩圈兒。幹嗎哪這?這大概也叫“派”?年輕時候嘛,興許要的是這種“派”,老了老了,老季頭兒講話,得饒人處且饒人……想是這麼想了,又覺得自己全他媽胡想,話都說出來了,你還能再去找老季頭兒,反悔不成?

坐到宏遠賓館派來的那輛紅色的“桑塔納”裏,崔老爺子昨晚的那股子後悔勁兒,又翻騰上來了。

“桑塔納”是臨中午時由季老爺子領來的,一塊兒來的,當然還有小梁子。小梁子穿著一身嶄新的“官衣兒”,手裏提著滿滿一大網兜的水果,進門先把水果放到了八仙桌上,然後“崔大爺”“老爺子”一通兒亂叫,就跟沒發生任何事似的,看住處、問身體,話裏話外透著親熱。這會兒,他坐在司機旁邊,時不時就回頭和後座兒的老爺子們聊兩句。

其實,也不用他小梁子挖空心思地找話茬兒,那位季老爺子今兒個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聊得比他還歡哪。老季頭兒今兒的扮相就夠顯眼的:一身簇新的藍滌卡解放服,一看就知道,這夥計把逢年過節才穿的衣服都從箱底兒給翻出來了。在崔老爺子的印象中,季老爺子是個平和隨和、與世無爭之人,可今兒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話多得都有點兒反常。是因為這趟總算能跟著“老哥哥”去出了那口氣了,開心?還是因為今兒也成了個角兒,不管是“老哥哥”還是小梁子,誰也少不了他,得意?反正這一路你就聽吧,先是問司機“桑塔納”的車價,然後是感歎自己這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又問這宏遠賓館得多少錢住一宿,接著又感慨這世界也真有有錢的真有花錢如流水的真有心甘情願當“冤大頭”的……“桑塔納”從熙熙攘攘的前門大街穿過去,季老爺子更來勁兒啦,就跟坐的是交通民警的巡視車一樣,全馬路的人和車,他都看著不順眼。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按說這時候不是北京行車的高峰,可在前門大柵欄一帶,大馬路上的人流車隊,就沒有鬆快的時候。

“您說這人,放著好好的人行道不走,跟走他們家菜地似的,淨他媽瞎竄,這車,有法兒開嗎?”臥車排在壅塞的車隊裏,一點一點往前蹭,老季頭兒罵了起來。

“沒錯,就他媽這些人,有時候恨得我,真他媽想軋狗日的!”司機眼睛望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小心翼翼地動著。

“嘿,奔哪兒騎啊,邊兒去!”季老爺子來了勁,索性搖下了窗,探出半張臉,對一位不管不顧、緊貼著臥車騎行的人罵道,“這兒是大馬路,不是他娘的雜技場!”

“得嘞老爺子,您少說兩句吧。您再說,他丫的敢上來把我的車給砸了!”這司機其實也是個“耗子扛槍窩裏橫”,他可知道,這年頭兒,北京的老百姓,淨是一腦門子官司的主兒,您老爺子這不是給我找事嗎?輕的,人家截住了您,跟您逗會兒咳嗽;重的,推著自行車過來,往車身上來一下子。哪樣您受得了?

司機到底還是說晚了。話音沒落,“吱——”一聲,踩了一腳刹車。

讓老季頭兒罵了的那主兒,把自行車橫在了“桑塔納”前麵。

“誰罵人來著?你他媽出來!”騎車的那位,上身穿件皮夾克,下身穿條牛仔褲,別看瘦得跟小雞子似的,走過來,低頭趴車窗上看,一副拉開場子打架的架勢。

車裏的幾位,啞巴了似的。

“咚!”車頂被擂了一拳。

司機推開車門,衝了出去。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

“幹什麼?砸了你丫挺的車!……”

“敢!……有事說事,這車可是國家的!”

“國家的?國家讓你們他媽罵人來著?……我他媽不跟你說,我找罵人的說!”“小雞子”躲過了司機,又朝後車門衝了過來,“砰砰砰”,把車門拍得山響,“孫子!你他媽出來!有種的,你他媽出來!”

老季頭兒哪有這膽兒啊,表麵上沒事,心裏已經篩了糠了。

幸好車門鎖著呢,更幸好這車上還坐了個警察。

小梁子大概也看出來了,非他出去,這局麵是收拾不了了。他從手提包裏拿出了大蓋兒帽,戴上,打開了車門。

見車裏出來了警察,“小雞子”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