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一
“作家,試試嗎?”
“當啷啷”,蘇五一把手銬掏出來了。怪不得他的褲兜兒老那麼鼓鼓囊囊,原來揣的是這玩意兒。他的手背弓著,把這玩意兒攏在手指中間。這手特白,還又瘦又長,就跟眼下酒桌上時髦的、被漂白過的鳳爪一樣。這又讓我想起了一位當鋼琴家的朋友,那一位的手也是這樣,修長的,白皙的,沒事的時候,很悠閑地很綿軟地待在袖管裏,一旦擱到了琴鍵上,那白白的、突起的骨節,會泛出一片冷冷的輝光來,透著那麼儒雅,那麼自信。而現在,蘇五一這隻手,非但不亞於那位鋼琴家,反而因為手指間有亮晶晶的手銬相映,儒雅、自信之外,更平添了幾分君臨天下的高傲。對這隻手欣賞得正入境,隻見那上拱的手背慢慢地翻將過來,亮出了張開了嘴巴的銬子。他漫不經心地舉起了小臂,手腕輕輕地向前一扣——這動作真他娘的瀟灑透了,像什麼?像河邊柳下甜言蜜語哄著姑娘的小夥子,順手撿起了一塊石頭子兒,朝水裏那麼一丟——“當!”一道白光朝橫在我們座位前的鐵欄杆飛去。“哢”,手銬的一端一下子咬住了欄杆,另一端還扯在他的手裏。他直直的拽著那鐵鏈,順著汽車的顛簸,腰板兒挺挺兒地顫了兩下,那神氣,仿佛這奔馳的警車就是一匹狂蕩的馬,而他,正拽著馬韁繩,闖入了無人之境似的。
笑一笑,點點頭。
其實昨天我就跟他聲明過了,您就可勁兒跟我這兒“牛”吧,我願意滿足一切人的自尊心。
“怎麼樣?”人家還不依不饒,非得讓你把“服氣”那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吐出來。
“挺棒的。”又點了點頭,瞄了他一眼,我又說,“我敢說不棒嗎?我敢那麼說,您就敢把這玩意兒衝我扔過來。”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
正是黃昏,白花花的陽光變成了金燦燦的一抹,斜斜地照過來。小馬路兩旁是一排一排平房,平房的上空彌漫著紗一樣的輕煙。一間一間自蓋小廚房的窗口裏,不斷傳出菜下油鍋的“欻拉”聲。一個老頭兒,一聳一聳地努著嘴裏的牙簽兒,蹣跚地走出來,在路旁支他的帆布躺椅。一個女人,在院門口卸著自行車後架上的菠菜。幾個孩子正在前麵的馬路中央“跳房子”……警車“嗚嗚”地嚎著,卷起一股一股煙塵,從老頭兒和女人身邊衝過去,從畫著“房子”的路麵軋過去,把一張張驚愕的麵孔甩到後麵。
警車裏惟一穿便服的,就是我了。從車窗外看熱鬧的人的眼神兒裏不難看出,他們都把我當成了被抓的殺人犯,至少也是個流氓小偷兒。這挺讓人開心。不過,更開心地,倒是我們這股子虛張聲勢的勁頭兒——“快來人呀!快來人吧,出事兒啦!”報案的老太太在電話裏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架勢就像她家鋪底下發現了大卸八塊的屍體一樣。聽了半天才算是聽明白了,不過是逮住了那麼一個在公共廁所門口耍流氓的家夥。那小子的全部罪行,也就是他不該管不住自己,向異性亮出了男性公民應該敝帚自珍的東西。再說,老太太們也已經把他扭住了,即使民警們溜溜達達到了那兒,也能穩穩當當把兔崽子擒回來。老太太們這一驚一乍的當然可以理解,在首善之區,這種聽見鬧貓都恨不能扭送派出所的老太太多了去了,可我們,似乎不必出動四個精壯漢子,又是警棍,又是手銬,一路警笛嘶嚎,鬧得雞飛狗跳的吧?
“您哪,至少,對敵人心慈手軟!要不怎麼您是作家呢!”蘇五一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這當然是我意料中的。當我的心裏升起這種滑稽感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這心思瞞不過他了。當然,還把這當個事兒說,更是我的“修行”不到家的表現。隻見他把目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頭靠到靠背上,仰臉兒朝上望著。警笛仍舊在車頂上嘶叫。過了一會兒,蘇五一又歪過腦袋,高聲對我說:“我告訴您,逮著逮不著,那都另說,無所謂!這一趟,得讓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們,全他媽心驚肉跳三五天是真的!這叫什麼?這叫無產階級專政的威懾力!”
我大概又笑了笑。
“嘖,你看,你又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