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三(1 / 3)

第八節 三

不要說在警察堆兒裏了,擱哪兒,蘇五一也夠得上是個美男子。

小夥子身材挺拔,高鼻梁,低顴骨,下巴微翹,薄唇緊閉,滿臉英武之氣。他又屬於那種注重儀容的人,坐定的時候,永遠把大簷兒帽摘下來,露出一頭柔軟細密的黑發。起身的時候呢,幾乎每一次都舉起右手,叉開修長的五指,順著發型,梳理一下,這才小心翼翼地戴上他的大簷兒帽。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相識那些天,他正搞著對象。有時候,我們正說著事兒,他忽然說:“喲,我有點兒事兒,您先待著!”一溜煙兒地走了。有時候,都到夥房買下各自的飯了,他卻不吃了,不知幹什麼去了。

其實他去的地方不遠,就在派出所旁邊的一棟樓上。那是他女友的家。他結婚以後才告訴我:“那會兒我沒少了盯著她家窗台兒上那盆花!她媽不在家,我就偷空兒去會會。中午要是家裏有好吃的呢,也有暗號通知我——她媽老說:‘喲,小蘇子,你怎麼那麼有口福啊,老趕上我們家吃好的!’……”

蘇五一的聰明,當然不是光用在搞對象上了。跟了他幾天,我才知道“管片兒民警”有那麼大的學問。他把管片兒裏所有地痞流氓不良少年的外號背給我聽——大龍小鳳泥鰍狗蛋二刁四喜傻鹿愣青茄皮兒紫包兒醬瓜兒蛐蛐兒大肚兒小癟兒……滾瓜爛熟,像是背繞口令。他還知道大龍和二刁爭風,小鳳和四喜吃醋,蛐蛐兒和茄皮兒“叫橫兒”,大肚兒和小癟兒“誰也不夾誰”……至於這幫小子誰專事偷雞,誰專事摸狗,誰慣於溜門誰長於劫道,甚至誰撬鎖愛用改錐,誰撬鎖喜用鐵棍,誰習慣自上往下掰,誰習慣從下向上扛,他全都了如指掌。因此,哪兒出了案子,隻要他到現場看看,說不定就能圈出自己管片兒裏嫌疑分子的名單來。管片兒民警的差使,也不光是破案。就說蘇五一,沒少了給管片兒的孤老戶幹活兒,甚至連服刑犯人的家屬都得伺候。換煤氣罐啦,買取暖的煤啦,雖然在那連連不絕的感激聲中,他會罵罵咧咧地說:“得啦得啦,給您家那不爭氣的東西寫封信,爭取早點兒回來,讓咱也少受這份累,比什麼都強!”……

我們認識當天辦的第一樁案子,是傳喚東華裏的“黑子”。

東華裏、新華裏和我家那棟樓眼皮底下的興華裏,都是蘇五一的管片兒。蘇五一說,銅廠丟了三百公斤銅錠,一卷電纜,他懷疑是黑子幹的。

那天中午快吃飯的時候,黑子被傳喚來了。

一看模樣便知,這位是在地道的北京南城外平民百姓的排房裏、大雜院裏滾大的。看這類小青年有兩條:第一你看他的臉上、腦袋上是不是有瘡疤傷痕。窮人家的孩子,養得不那麼金貴,小時候滿屋裏亂爬亂滾,不定哪兒就磕個口子,長個禿瘡。大了呢,精力過剩,陽氣充盈,一臉的“青春美麗痘”,又沒人告訴他怎麼整;上房揭瓦,偷雞摸狗,讓事主打,讓互不服氣的半大小子們打,讓喝多了酒的老爹打……幾乎沒有不留下痕跡的。第二你看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沒有多少光澤的眼睛,是一雙永遠不會正視別人的眼睛。可你又覺得,這雙眼睛的後麵,好像還有另一雙眼睛,在窺視你,揣摸你,特別是當他走進的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派出所的時候。

“蘇叔……您……您找我?”挺熱的天,穿著一件國防綠的軍褂,敞著懷,裏麵露著個光板兒的胸脯子,那胸脯上,好像還沾了點兒黑黑的油泥。

如果不是這次來了這麼個差使,我對派出所的了解,也就是大門口那個辦戶口的屋子而已,而這位黑子卻顯然是常來常往的了:到了派出所,直接就找到了宿舍,推開了門,張口就喊“蘇叔”。其實,這位蘇叔一點兒也不比他大,從麵相看,說不定比他還小。有趣的是,蘇叔對這稱呼似乎習以為常。更有趣的是,蘇叔並不像我們在無數電影電視裏所看到的那樣:把他領到一間空屋子裏,讓他坐到一把方凳上,自己呢,威嚴地坐到桌子後麵,神色嚴峻地開始訊問。

想到這兒立刻覺得自己特可笑。因為我也準備好了,也坐到那張桌子後麵,人模狗樣兒地板起臉子,努力從眼珠子裏擠出兩道凶光來。

“來啦?吃飯了沒有?過來,坐這兒!”蘇叔就那麼隨隨便便地迎過去,用手攏住了黑子的肩膀,拉他一起坐到鋪板搭成的床上。

宿舍裏一共住十個人,除了我們,有兩位民警正在他們自己的鋪上睡覺,我知道他們昨晚出了一夜現場。還有一位躺床上看《參考消息》,一邊看,一邊吹口哨。他們對這邊的事毫無興趣,隻有我,坐在蘇五一和黑子的對麵,看他們真的像叔侄一樣扯閑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