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三(3 / 3)

蘇五一仍然沉住了氣在寫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了看黑子,又轉臉兒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要幹什麼,沒等他開口,趕忙把“錠”給他寫了出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開始幹那樁蠢事。其實在幹那蠢事前我還著著實實把小夥子誇了一頓,當然我不會那麼肉麻。我笑著說小蘇子你小子可夠毒的,讓人家黑子進了套兒,把該“吐”的全“吐”了,到了兒還是把人家送進了分局。蘇五一得意地嘿嘿一笑,說,我心眼兒夠好的啦,誰讓他偷的超了五百塊?我不是對他說啦,我倒想放他,可由不得我啦。再說,我算是對得起他,我不是還跑了他家一趟,給他媽報了信兒,還把他媽烙的餡兒餅給他捎來啦。我說,要不說你“毒”呢,到了兒還得讓人家黑子感激你,下回還得上你的套兒……這時我才很隨便地說了一句,往後凡有不會寫的字,隻管空下來,反正我也在一旁聽著呢,事後補上就是了,我說,咱哥們兒不能在兔崽子麵前丟份兒不是?

他歪過臉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午飯以後,我們一起去東華裏居委會了解另一樁案子。太陽很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晃得眼睛都有些難睜。騎著車,沿著曲曲彎彎的胡同繞來繞去,不知怎麼,蘇五一好像忽然變得高興起來。

“人家都說,你們這‘獻身文藝’的是‘賣身文藝’,是嗎?”

“怎麼個意思?”

“比如想演個電影電視的吧,這當女明星的,非得先跟導演睡了才行,是嗎?”

“這我可不知道。我不認識女明星,就是認識,恐怕人家也不把這事兒告訴我。”

“噢,對了,您是寫小說的。不是我說您啊,你們,鬧不好更壞,寫得那麼花,不幹那事兒寫得出來嗎?”

“別人花不花咱管不著,咱自己不花就成了。”

“您也一樣,花了,恐怕也不把這事兒告訴我。”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跟您說,我和那幫小流氓小痞子打交道多了,您知道現在這犯罪率為什麼這麼高?我看,報上說的沒錯兒,全是你們這號的搞精神汙染搞的!”

“是嗎?”我忽然覺得特開心,我說,“要那麼著,倒簡單啦,把作家全他娘的逮起來,世界就幹淨啦!”

“逮不逮的再說,讓你們來見識見識,受受教育是真的!”蘇五一撇著嘴,看了看我,“嘖,您看,您笑什麼?您又不信!”

“我哪兒敢不信啊,挺棒,真的,您說得挺棒。”我是不假思索地嘿然一笑,把“挺棒”兩個字說出來的。再也沒有任何一句話更適合表達我這時的心態了。隨後我很快為這兩個字而越發揚揚得意起來。難怪蘇五一後來說我“用得夠勤的”。

“我知道這會兒您心裏想什麼。”蘇五一說。

“說說看。”

他一笑,沒往下說。

我相信我瞞不過他,就跟黑子瞞不過他一樣。

“您甭老覺得冤得慌。您想啊,又不是您一個,比您有名兒的作家多啦,誰不得來啊?……再者說了,我們是什麼?我們是……算了,難聽,不說了,我們就是工具,今兒讓我們去保衛專列,我們就得到鐵路邊兒上戳著去;明兒讓我們‘嚴打’了,我們就得沒白沒夜地逮人……您呢,您比我們高,您有文化不是?會寫字不是?可您也得想明白了,您也是工具。您不是工具,國家花錢養您幹嗎?讓您寫改革,您就得寫改革;讓您寫整頓,您就得寫整頓;讓您下來跟我們轉悠,您就得下來。甭老覺得冤,工具嘛,幹他媽什麼不是幹?……”

“嘿,你這一套真他媽棒!就衝你這一套嘿,我沒白來,我來得不冤!我今兒晚上就把鋪蓋卷兒搬過來,就跟你學著怎麼當好這工具!……我明跟你說唄,你的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算是徹頭徹尾服了您嘞!”我喊起來。

打這兒開始沒幾個星期,我們就成了鐵哥們兒。可說老實的,至今我也沒鬧明白,是他把我給“教育”好了,還是我把他給“汙染”了,或者根本就說不上誰把誰怎麼樣。我們哥兒倆本來就都是活得挺明白的人——不,不,還是他比我活得更明白,他棒,他把我給教育好了,我真的服了他,別看他不會寫“纜”,也不會寫“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