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笑了。
現在秦友亮靠什麼養活他奶奶?
這麼跟您說吧,您從您家的後窗戶裏看興華裏,沒少看見鴿子吧?
是。我住五層,從後窗戶看,整個兒興華裏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是在北屋寫作,常常有一群一群的鴿子,帶著嗡嗡的鴿哨聲,從我的窗外掠過。有時候,鴿子還落在我的窗台上,咕咕地叫。如果到了天黑,它們還樂不思蜀的話,我這兒還會招來幾隻劈啪作響的“二踢腳”,明擺著是它們的主人們在轟它們回家呢。
保不齊那“二踢腳”裏,就有秦友亮的。蘇五一說。
那幹嗎?
他可養了不少鴿子,他就靠倒騰鴿子賣賣魚蟲兒什麼的養活他奶奶呢。蘇五一說。
這天傍晚,我回到了和興華裏僅一條小馬路之隔的家。一場雷陣雨剛剛下過,天空澄澈如洗。如果說,這天傍晚和其他傍晚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我對窗外飛過的鴿子有了更多的注意,忽然覺得天上的鴿子變得格外多了起來。它們嗡嗡的,仿佛從很遠的天外飄過來,嗖的,呼嘯著從窗外掠過,俯衝下去,到了遠遠的地方,又輕盈地揚上高空。一會兒,掠過了灰色的一群,一會兒,又掠過了白色的一群。鴿哨聲時而飄渺遼遠,讓人遐思悠悠,時而卻轟然而至,給人一種鑽心透骨的震撼。
那首《十二郎》究竟是什麼調子的小曲?是“蓮花落”,還是“單弦兒”?
站在窗前俯視興華裏,興華裏像一片剛剛被機耕過的黑土地。
一排一排灰色的屋頂,就像一道一道被卷起的土壟。這屋頂上間或有一兩間自家加蓋的閣樓突兀而起,我三歲的女兒偶爾來這兒住幾天的時候,曾經指著那閣樓喊道:“拖拉機!拖拉機!拖拉機在耕地哪!”
我追蹤著飛翔的鴿子,看看它們往哪一間房上落。
我想,那兒,應該就是那位唱《十二郎》的老人的家。當然,那也就是秦友亮的家。
從這天開始,伏案之餘,想休息一下的時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鴿子,投向那一排一排簡陋的房屋。最初幾天,我甚至總把進入眼簾的畫麵編進我從蘇五一那兒聽到的那個故事裏去—— 一個身材高挑衣著入時的姑娘,推著深紅色的自行車,沿著幾乎被自蓋的飯棚子堵死的小路,走進了興華裏。一個老太太,提著一個灰色的鐵桶,蹣跚地走到公用自來水龍頭前,“嘩——”自來水把鐵桶砸得山響。她提起了它,一寸一寸地往自家屋裏挪。兩戶人家吵得天翻地覆,男人們在互相拉扯,女人們在互相訇罵,街道的老太太在中間攔著。淩晨的薄霧中,傳過來屋門的開啟聲、自行車的丁零聲、水桶的叮咚聲,這是居民們又開始一天的生活了……然而,這裏,卻一次也沒有真正出現那個秦友亮的身影。
一點兒也不諱言我的期待裏帶有某種功利目的。我們站到一起,接受了一次“辨認”,這作為一篇故事的開頭,已有足夠的味道,沒有想到,我們的家竟又咫尺之遙,倘若能看到他的家,他的老奶奶,他的街坊鄰居,當然,最重要的是看見他,那麼,這故事該有一個多麼有趣的發展!
可惜,沒有。他一次也沒有出現。
然而,幾個月以後,時值深秋的一個傍晚,他卻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
他當然不是找我來了。他對我一無所知。而我,雖不敢說對他了解多深,畢竟有過期待,也有過想象,對他的到來,可以說是喜出望外。
他是找他的鴿子來了。他敲開了門,囁嚅地說:“……師傅,麻煩您一下,我……我的鴿子在您家窗台兒上,它……它老不下來,您……讓我進去抓一下,行不?……”
我一看那張圓圓的、刮得鐵青的臉,笑了。甚至他這囁嚅的神態都和那天晚上毫無二致。我讓開身子,請他進來。他徑直走進我的書房,打開了紗窗。我還真沒留意,一隻鴿子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了我的窗台上。他伸出一隻手,把鴿子摟了回來,又用另一隻手替它捋了捋毛。它乖巧地待在他的手裏,隻是滴溜溜地閃著一對瑩瑩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