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幾周以後才找到那家主人的。和以往一樣,他們男男女女的來開“派對”,我敲門,這回開了,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來討債的,卻像是來要飯的。是的,那麼高雅的“派對”,音樂柔美悅耳,男士風流倜儻,小姐暗香襲人,我卻說,請給我二十八塊三毛六!……二十八塊三毛六掏給了我,我像幹了什麼虧心事,跟主人說有擾有擾,匆匆忙忙地退了出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在門外鼓起勇氣對主人說,以後若是聽見沒完沒了的敲門,喊收水電費,請務必開一下門,省得老在您來客人的時候打擾,不好意思。
沒有人啊,我們都不在這兒住,平常沒有人啊!602詫異地瞧著我。
是嗎?可幾周前,我來敲門,可聽見您屋裏有動靜——並不是成心和人家論是非,聽他這麼一說,倒為這家的安全擔上了心。
602想了想,一拍額頭,笑了起來。他努起嘴,吹了一聲口哨,一條北京種的獅子狗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就是它,莎莎。哦,還有貝貝,今兒沒來。它們在這兒住哪,好多哥們兒想讓它們給生兒子,我們讓它們一塊兒住幾天,培養培養感情……它可沒法兒給您開門。開了門,也沒法兒給您錢……笑得更歡了,蹲下身,按住小狗的腦袋胡嚕了兩下,一拍它的屁股,它又搖搖晃晃地跑了。
我明白了,那幾天,這兒成了狗的婚姻介紹所。
…………
有必要把這些當個事兒說嗎?是的,秦友亮說得沒錯兒,人家怎麼活,咱都管他不著,人家的狗怎麼活,咱更不用操心啦。
何況,已經到了秦友亮的家了。
站在他家門前,算是知道了他家在這鱗次櫛比的一片中的位置。如果說,我住的那棟樓像戳在興華裏麵前的一幅大屏幕的話,這一排排的平房就是觀眾席了。秦友亮的家,就在觀眾席第三排最靠西邊的地方。它太偏了,站在我家的樓上,必須從後窗戶裏探出頭來,才有可能看到這間房子,難怪我沒有發現它。
這實在是一個簡陋的家,不過並不感到意外,和蘇五一逮那個真的強奸犯的時候,我已經來過了興華裏,見識過這兒的住房了。而秦友亮的家,不僅房子簡陋,家具也比其他人家簡單、破舊得多。就一間房,麵積不算小,裏麵卻擺了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這就把屋裏擠得沒多少地方了。秦友亮說,他哥在家的時候,哥兒倆睡雙人床,奶奶睡單人床。這不奶奶癱在床上了嘛,他哥一時又回不來,就讓奶奶睡在大床上了,這樣翻個身不是方便嘛。除了床,還有一張八仙桌,一個五鬥櫥,櫥上放著一台黑白電視機,還有一部錄音機。我們進門的時候,老人家正仰靠在床上看電視。
秦友亮沒有把老人家介紹給我,也沒有把我介紹給老人家的意思。我主動和老人家打了一聲招呼,她好像聽也沒聽見。我想這一家人大概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習慣,或者說,秦友亮的朋友們,從來也沒有誰會把這躺著的老太太當回事兒,而老太太呢,也不認為孫子的朋友和自己有什麼相幹。
瘦得像一具骷髏的她,正專心致誌地看電視,京劇《四進士》。
秦友亮讓我坐下等他一會兒,說著就出了屋門,進了對麵的飯棚子裏。沒過多一會兒,端過來一碗糊糊狀的東西,像是杏仁霜,又像是炒麵。他先把碗擱在八仙桌上,又從桌下拉出一個小小的炕桌,把炕桌架在老人身前。老人伸出一隻枯幹的手,捉住碗裏的鐵勺兒,哆哆嗦嗦地把勺兒裏的東西往嘴裏送。一切都是那麼默契,雙方同一步驟,且顯然都早已爛熟,因此,誰也不說話,也無須說話。孫子看著奶奶,看她默默地吃,時而過去,幫她用炕桌上的毛巾擦一擦嘴,然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看她吃。
如果沒有那咿咿呀呀的《四進士》,這裏還有什麼可以顯示一點兒生氣?
你家幹嗎要弄這麼高的一個門坎兒?我問。
哪光我家啊,興華裏家家都是高門坎兒。秦友亮說。
是嗎?我還真沒留意。
不把門坎兒弄高了,夏天就得發大水。
怎麼會?
您可不知道,您沒看見興華裏四周的高樓嗎?連您住的那棟也算上,一塊兒把我們圍起來啦,嚴嚴實實。不透風就甭說了,地勢也全高上去啦,夏天一下雨,整個兒一個水淹七軍!
我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我覺得挺慚愧,好像興華裏水淹七軍,也有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這個世界真逗,就我這號的,不知為什麼,沾邊不沾邊,時不時就慚愧一下子。幾天前作家協會開會,大夥兒還一起反省了“貴族化”的傾向呢。專業作家的專業,是不是就是專業的“反省”和專業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