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八(1 / 3)

第八節 八

不能說從此我就成了那小酒館的常客。不過,一個月去那麼一兩回,總是免不了的。

與其說是為了“喝”,不如說是為了“品”。

這小酒館挺有味兒。在此之前老是從這兒經過,可不知為什麼從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門臉兒不大,一丈來寬、兩丈來深的鋪麵,擺了兩溜方桌。不管白天黑夜,老是開著門,還老是滿滿當當的人。也不管什麼時辰,總有奔飯來的,也總有奔酒來的。就說早上那會兒吧,你一準兒能從這裏揪出倆“酒膩子”來;到了半夜十一點呢,興許就闖進來個沒吃晚飯的。當初被秦友亮和蘇五一領著一走進來我就明白,我這是真的到了“引車賣漿者流”中間了。

特別是晚上,進來的大多是熟臉兒,這哥那哥的,誰都得打幾個招呼。喝著喝著,隔著桌子就扔開了煙,遠遠的就拚上了酒。我第一回進來那次,秦友亮就和隔桌的劃上了拳,兩人相隔足有半間屋,吆三喝四,吐沫星子亂飛,觀戰的人一邊喊著“掌櫃的,拿傘來吧!”一邊又添油加醋,惟恐沒人出溜桌子。有時候不拚酒,幽幽地唱歌,一個人唱,全酒館的人聽。沒人說話,隻有順著手指頭,順著鼻孔悠悠飄升的輕煙。

有時候又不唱,三五一夥兒地侃,侃的淨是哲學:“……這地球,這地球我盼著丫挺的爆炸!沒勁,忒勞神!爆炸了,都清淨!……什麼什麼?問我幹嗎還造兒子?沒勁才造兒子呢,造兒子不勞神啊……造出來?造出來就後悔啊,造出來就明白啦,不是省油的燈!所以更覺得沒勁啦!連他媽造兒子都是個麻煩,這地球上還有什麼勁?你說,有什麼勁?”

“……好人,壞人?扯淡吧。他下台,你上台,一個比一個操性。我?我也一樣,興許比別人還惡呢!有權不使,過期作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什麼招兒?有招兒啊,甭下台了,也甭上台了,上台一撥兒,喂肥了不是?您就踏踏實實待著吧,您肥了,就不那麼咬了不是?可您想吧,這撥兒剛肥了,咱又換一撥兒,好嘛,這新來的餓得正癟呢,上來了,咬吧!你能踏實了?……所以,依我,給中央提建議:甭什麼二梯隊三梯隊的,一梯隊,足夠!……”

你不能不來,聽聽他們的哲學,當然,也聽聽他們那幽幽的歌。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發現,秦友亮是這兒的歌王。

我知道舊北京的飯館裏有那麼一家,可能是致美樓,那老板愛聽,也愛唱,所以他準備了胡琴,供有同好者用餐之餘一展清音。

我沒有想到,這麼一個衰頹擁擠的小酒館,居然也可以邊喝邊唱。

這裏準備的,是吉他。

那次和秦友亮、蘇五一喝至微醺,秦友亮回頭朝櫃台那兒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就心領神會,立刻遞出一把吉他來。

秦友亮低下頭,旁若無人地唱《橄欖樹》。曲子和歌詞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可是我從來也沒聽過有哪位歌手這麼唱《橄欖樹》。

那是一頭狼在悲涼地嚎。

我盯住了他那鐵青色的兩腮,我想他如果能到舞台上去唱,一定能風靡京城。當然,他未必會作曲,會作詞,他隻能唱人們耳熟能詳的歌,可是,他能把所有的耳熟能詳唱得陌生。

唱完了《橄欖樹》,蘇五一說,唱《十二郎》。

我知道,這首歌,是為我點的。

秦友亮唱這首小調的時候,我開始丟掉戒備,忘情地喝酒,一直喝到晃晃悠悠。

我發現,每次從這小酒館回去,坐到自己的寫字台前,我的心就像鼓滿了風的帆。

秦友亮不光在小酒館裏唱,有時又在酒館外邊的小樹叢裏唱。那時候,小樹叢裏坐著很多和他一樣的年輕人,黑糊糊的看不清他們的眉眼,你隻能聽到從他們中間傳出來一把吉他的彈撥聲,繼而聽到一頭狼在嚎,或者是一群狼一塊兒嚎。我知道他們都來自興華裏,那個又窄又悶的屋子把他們逼出來,這是他們惟一可以大口喘氣的地方。

這使我激動不已的路邊吉他隊,後來被我寫進了和趙大年一塊兒合搞的室內劇《皇城根》,可惜拍攝時這一段被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