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九
電視台預報:今天晚上,有雷雨大風。
倘若我和秦友亮之間沒交情,對興華裏又毫無了解的話,對夏季裏一次雷雨大風的預報,是不會動什麼心思的。魯迅夫子說,煤油大王哪兒知道北京揀煤渣兒老婆子的辛酸。有人說不定得給我上這個綱。可我不是煤油大王,不過“煤氣罐”階級而已。有了“罐兒”,對“揀煤渣兒”階級的辛酸,的確是知之甚少了。不過,“揀煤渣兒的老婆子”,好像也不知道我這一天天爬格子的辛酸。鄧小平講話,都是勞動人民。說得對。那就誰也甭說誰了。老太太,您揀您的煤渣兒,我爬我的格子,都不容易,誰也甭說誰了。
誰也甭說誰了,咱們再一塊兒說說“理解萬歲”。
我還真的對那條預報挺上心,上午寫作的時候,往興華裏瞄了兩眼,我想應該在下樓散步的時候到秦友亮家說一聲,好讓他有個準備。後來因為寫得順,就一直沒動窩兒,等到要起身下樓時,看見興華裏不少人家都在苫屋頂哪。行,沒跑兒,秦友亮也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去了。
大風是夜裏十一點左右起來的。烏雲卻早早地從西天壓了過來。朝窗外看去,居民區的燈光好像都被一層迷迷蒙蒙的水汽罩著。遠處的天空打過幾道閃,卻聽不見一點兒雷聲。窗外的一株大葉楊也一動不動,陰沉著臉,等待著什麼。漸漸地,它們像是有了靈性似的,各個深藏陰森,時不時哼唧幾聲。忽然,一陣狂風漫無邊際地卷過,砰砰的窗響、嘩嘩的樹聲過後,又萬籟俱寂了。“嘩——”又一陣狂風驟然而起,把大葉楊的樹冠重重地往左晃往右晃。“嘩——嘩——”緊接著,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山呼海嘯般掃過,大粒大粒的雨珠,被拋打到狂風所及的地方,夜幕中回蕩著乒乒乓乓、叮叮咚咚的擊打聲。一道閃電“刷”地閃過,大葉楊濕漉漉的葉片反射出一片小鏡子般細碎的光。一聲炸雷轟然當空爆響,仿佛要把天空崩塌。“嘩——”雨水無遮無攔地傾瀉下來了……
借著興華裏昏黃的燈光,可以看得見雨水砸在房頂上騰起的片片水霧,那水霧不斷騰起,又不斷被風吹散。就在這雷鳴電閃、風聲雨聲交織中,興華裏默默地忍受著。突然,好像不堪忍受了似的,雨聲中傳來一聲喊叫,卻立刻被風雨之聲壓了下去。然而,喊叫聲越來越大了,循聲望去,隻見興華裏家家戶戶的屋門一扇一扇洞開了,原本燈光星星點點的一片,一下變得燈火通明。人們在喊著,叫著,喊叫聲中又夾雜著鐵鍁、鐵簸箕蹭到水泥地麵的金屬聲。大敞的屋門裏,明亮的燈光照耀下,是一個個彎腰弓背,端著簸箕,揮舞鐵鍬,往門外撮水的身影……
我想起了秦友亮家那高高的水泥門坎兒。看來,比屋頂漏雨更尷尬的事,終於發生了。可以想見,興華裏四周高地的泥水,是怎樣千溝萬壑般往這凹地流淌。到了家家戶戶原本都有的高門坎兒已經抵不住雨水傾灌的時候,那裏的水至少不會低於二十公分了。嘈雜的喊聲愈演愈烈,再往下看,家家戶戶的門口,已經沒有了往外撮水的身影,倒是看得出他們在搬動家裏的家具。想必,他們已經放棄阻止水漫金山的妄想了。他們在把貴重值錢的東西往床上搬。
我抓起雨衣,跑下了樓。
誰也攔不住仍舊肆虐的風雨,不過,或許我可以幫助秦友亮照顧一下那位癱瘓的老人。
風,毫無減弱的跡象;雨,也沒有休止的可能。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睛。腳下,黃濁的水流早已淹沒了樓前小路,橫著向興華裏湧動。我將手掌遮在眉頭上,我才有可能睜開眼尋找道路。走下通往興華裏的土路時,隻覺“嗵”的一聲,水已經沒到了我的膝蓋,當即灌滿了我的雨靴,不知從哪裏漂出的茄子、西紅柿,在我的腳邊碰來碰去。我一步一步往第三排挪,又一步一步往西走,好不容易到了秦友亮家。
“小秦子!……小秦子!……”
沒人應聲,推門一看,秦友亮不在。
屋裏已經灌進十公分的水了。幸好老人已經被安置好了,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她的身邊,堆放著麵袋米袋之類。這架勢,有點兒像被供品環繞的佛祖。
問她孫子哪兒去了,咿咿呀呀的說不清,還咿咿呀呀的老想說。
算了算了,您甭說了,甭說了,我自己找去吧。
出了門,忽然聽見這排房子的西口外有人聲喧鬧。
怎麼?竟然還有笑聲、掌聲!噢,更多的是嗷嗷聲,聽那意思,好像有一夥子人在起哄。
誰家,居然還有這種雅興?
西口直通一條大馬路。馬路上也已經是一片汪洋了。一輛灰色的“切諾基”窩在水裏,顯然因為水太深而熄了火。五六個小夥子圍著“切諾基”嗷嗷著,有人端著臉盆,舀起水來往那車身上淋;有人索性弓下身子,蹲在水裏,將手掌一推一推,把水擊向駕駛室;也有的用腳踢,“嘩——嘩——”水被掀出一個扇麵,一下一下地衝到發動機艙裏……與其說他們是破壞,不如說他們在找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