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後 記
一
這是一部讓我歌哭不已的書。
一進入寫作狀態,我便被書中的人物所左右了,為其悲而悲,為其喜而喜,一切都情不自禁。我寫作著,我歌哭著,情感完全融在字裏行間了。所以,寫它的日子裏,我每天從鍵盤上下來之後,總是暈眩不止,趕緊躺到床上去,身子一挨上床板,就倏地失去了知覺。等到醒來的時候,麵色青蒼,如鬼。身邊女人受了驚嚇,說:“你以後少寫什麼長篇小說,會寫死你!”
但還是寫,因為我生活在字紙情感中時,無所顧忌,快感如潮,酣暢淋漓。我感到:這時的我,才活得像個人,就像一個不懂世俗規矩的少年,一切隻聽從內心的呼喚。而在現實中,總是聽從別人的,總是無可奈何地完成別人的規定動作,毫無激情,麻木而淒涼,連自己都好像是個身外物,多餘得如同臉上那捧雜色的胡子。在寫作中,我感到我是個至關重要的角色,書中的人物都期待著我,期待著我同他們一起去冒險,去完成一種神秘的使命。我和他們是一種生命攸關的認同關係,我們相互熱愛著,又相互憎惡著,但誰也離不開誰,很刺激。比如在敘述一個女人的愛情時,我的熱情已漸漸冷卻下來了,而她正要到一個激情的峰巔上去,在冥冥中她對我說:“你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會報複你!”她的報複,就是讓我以後的敘述變得虛假、混亂而不合邏輯。我立刻就清醒了,感到,我既是敘述的主人,又是敘述的奴仆,我不能太一廂情願,於是我說:“好吧。”我的善解人意,使她露出了最璀璨的笑容,她回報了我一大段最精彩的文字。像愛情的失而複得一樣,我高興得笑出眼淚來。
如此,在整個寫作過程中,與其說是我在編織愛情故事,不如說是書中的人物在給我上情感課,使我開始看清了感情的真實模樣。我發現,感情這個東西,觀念、法製、倫常和金錢、權力等外在的力量有時拿它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它有它自己的法則,它的法則就是它的當事人能不能感到心靈安妥。感情的進展,是受驚的心靈逐漸放得安妥的過程。比如書中的何小竹愛上了已婚男人金文起。他們愛得如火如荼,總想睡到一個屋簷下去,作徹底的擁有。於是他們在荒野裏逡巡,在賓館的門前徘徊,由於環境的非溫柔性,使他們不甘心進入那種最溫柔的過程,他們隻好等待。金文起的老婆終於出門了,他便迫不及待地邀何小竹到家中來,但何小竹卻臨陣卻步了:她那顆敏感的心,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她感到自己像個非法入侵者,頗有鳩占鵲巢的味道。她人性的善良,使她不能決絕地邁出那一步。本來我是急於安排他們見麵的,但一從何小竹的內心視角審視這一過程,便大吃一驚,就何小竹的出身和性情來說,是決不會輕易地就走出這一步的!如果硬要按我自己的主觀意圖安排他們見麵,那麼就是作者對人物的一次強暴,或者說是對人性的一次強暴。於是,我的手久久地在空中懸著—— 一個有良知的作者,在他的作品中也是不能胡作非為的。終於,我手中的筆隻能遵照人物的選擇,也就是循著人性的向度敘述下去。當我回頭檢視自己的文字的時候,我是十分心安的,因為我對人性還葆有足夠的敬畏,沒變得那麼世俗和下作。所以,成就作品的同時,也成就了我自己,我的心靈得到了一次深刻的淨化。
於是我體會到,那些動不動就把人物寫到床上去的小說家,要麼是心地鄙俗,要麼是別有用心,要麼是對人性缺乏起碼的認知。性愛是依據人性的法則而發生的美好的感情,人性中的向善、向美和向真的本能,使人類決不會走向濫交的軌道。
二
我寫這部書的動因,是我身邊的親友中有為數可觀的婚外戀者,經常能聽到他們有心或無心的敘述,語氣中常帶著悲苦和無奈的味道。在熟悉了他們真實的生命狀態之後,我感到:那些婚外戀者真是一群值得同情和理解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並不是所謂的輕浮的玩火者,他們往往對生活持有很認真的態度。他們對生活的期待值一般地比常人高,因而他們不能容忍生活中的缺陷;當他們靠自身的力量對現狀不能有所改變的時候,他們退而求其次,求助於感情上的溫情撫慰。於是,對理想感情的過於強烈渴望,使他們偏離了正常的軌道,陷入了更不堪的困境。體會他們的處境,我感到:正如在黑夜中才可以看到星辰一樣,在這種困境中,愛情的生動和真實才真正得以展現,感情之花不僅開得繁麗豐厚,而且朵朵都散發著醉人的異香。如果要準確而深刻地構築人類的感情史的話,他們的感情生活,是最可憑依的質材;因為,麵對敵意的外部世界,他們除了愛情以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愛情使他們陷落,但愛情又是他們驕傲地生活下去的惟一動力。他們被愛情害慘了,但他們卻從不懷疑愛情。他們是愛情的真正的擁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