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天不明蘭姐就起來了。等我起床,她已經從地裏回來。她把背上的大筢子卸下來,把筢子裏摟起的豆葉理好,垛進柴草屋,拍打著身上的灰土笑著說,新搬來,趁秋莊稼收割,趕緊摟些柴火。要不,冬天到了,安連烤火的柴也沒有。安瘋跑一天,回到家,鞋襪濕溜溜的。”

“牛車在丘陵地裏晃動,樹木、房屋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肖王集離我越來越遠。

“跟蘭姐和孩子相處了半天一夜,回到馬武鎮,一顆心好像還留在小院裏。那矮矮的草泥牆,院門口的泥坑,院裏的石碾,大門邊的牛棚、草屋,跟堂屋相連的廚房,連那隻大白鵝和孩子牽的羊都叫人牽掛。回到辦公室,蘭姐和孩子的身影還在眼前。坐在辦公桌邊,沒法從昨夜的心情裏醒過來。

“鄒凡和我打招呼,我隻是衝他笑了笑。

“怎麼,你還上課?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上課幹嗎?

“你沒見到校長吧?還不知道?

“星期日我去看一個親戚,剛回來。有什麼事兒嗎?

“你去見見校長吧。

“我到隔壁去見校長。校長說,你母親是不是在縣城?

“我不情願地說,是。

“最近沒去看過她?

“暑假去過。

“昨天街政府給鄉裏打電話,說你母親病危,在縣醫院住著,叫親屬趕快去一趟。

“他們應當通知旗杆寨。她有兒媳婦,有孫子、孫女。

“我把課給你調過了,你還是進城去看看吧。

“我和家裏已經脫離了關係,校長。

“我知道。你和他們劃清界限,這很好。可她人快不行了,總不能扔在醫院沒人管吧?

“我遲疑了一下說,讓我考慮考慮。

“回到辦公室,鄒凡一直看著我的臉。我低頭收拾桌上的作業本,想讓自己平靜些,可心裏亂得很,兩手顫抖著不聽話,把蘸筆碰倒,紅墨水濺灑在桌子上。

“鄒凡拿過抹布,把作業本拿起來,幫我擦幹淨桌上的墨水。

“走!我陪你到供銷社去看看,能不能搭他們的馬車進城?

“我跟著他走出去。不知是害怕,怨恨,還是愧疚,心裏亂糟糟的很難受。”

“俯身看著病床上的人,我沒法相信她就是我母親。一頭亂發攤在枕上,襯著一張走形變樣的臉,像吹脹的氣球,起明發亮。身上如鞭子抽過似的,綻出一道一道黑紫色印痕。肚子從胸口隆起,把身上的被子拱起,懷裏像抱著一個包袱。小腿和手臂黑黑的,如枯朽的樹根。她閉著眼睛下意識地呻吟著,這副模樣使我的感情變得麻木,心情反而輕鬆了一些。反正她也不會清醒了,我不必再害怕麵對她,不必再為沒法和她說話煩躁、難受。麵對健康人和麵對病人,人的心態有這麼大差異,這真叫我吃驚。

“我的頭腦清醒多了,思路也清晰起來。我找到護士,問清她的病情,到住院部去,為她交了一些錢。

“有沒有通知旗杆寨,她的家屬?

“街政府和旗杆寨聯係過,那邊說他們不管,叫找你。

“我轉身走回病房。這樣倒好。旗杆寨的任何人我都不想見。

“我到街上去買了一碗漿麵條,把蘭姐給我煮的鹹鵝蛋拿出來配著吃了,又買了些藕粉和米花。盡管她的樣子也許不能吃飯了,我還是想給她弄點吃的。明知道這樣做對她沒什麼意義,可我還是希望她能清醒一會兒,讓我喂她一口飯,哪怕一口也行。在臨死之前,我想讓她知道,雖然我把話說得那麼狠,事情做得那麼絕,可她還是我媽,兒女情長不會因為我咬斷了手指說跟你斷絕了關係就真的恩斷義絕。其實我說不清我究竟恨不恨她。這樣做,不知是為了安慰她,還是安慰我自己。

“回到病房,才知道屋裏沒有熱水瓶。母親是街道治保主任把她送來的,能把她送醫院已經不錯了,誰還會想到給她帶熱水瓶來?

“我返回街上,買了一個竹殼水瓶,買了兩個碗,一把小勺。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走過來。我迎上去問:同誌,開水房在哪兒?她向身後指了指。然後站下來,仔細打量著我說:你——是曾超同誌吧?

“一個念頭閃電般從我腦際掠過,我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她。

“她把臉上的口罩摘下來,嘴角動了一下。還認識我嗎?我是劉英。

“噢,是。那個閃電般的念頭固定下來,變得清晰明朗。其實我應該想到的。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母親病了,在這兒住院。我把身體向上挺了挺,臉上做出輕鬆的樣子。

“是嗎?在幾號?

“8號。

“8號,哪一個?街道上送來的那個?

“是。你在這兒……

“文昌不是去看你了嗎?他沒告訴你?他在縣委,我在縣醫院。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拿不準文昌那天晚上去看我她知不知道。她看著我的臉,好像要在我臉上找出些什麼。我隻能含糊地唔了一聲。

“你母親……恐怕已經下了病危吧?

“她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常害病。

“有什麼困難給我說。

“人到了這時候,恐怕也沒什麼可麻煩的了。你盡管忙吧。

“其實我早應該想到,一個戰地護士轉了業,這兒正是她來的地方。劉英的出現,不過是把心裏的影子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人,我不應該感到意外。

“我細致耐心地給母親弄飯吃。從熱水瓶裏倒出點開水,涮涼了,倒進藕粉,調均勻,掂起水瓶,一邊衝,一邊拿小勺在裏麵攪。藕粉愈來愈黏糊,變成半碗糨糊。……我怎麼這般難過?這般苦痛?

“我把她的頭起來,嘴裏輕聲喊,媽,媽——

“她停止了呻吟,吃力地睜開眼。雖然眼神很渾濁,可我相信她認出我了。她歪在我臂彎裏,努力眨起眼皮看我。

“媽,我是小如。

“我舀了一點藕粉,把小勺放在自己舌尖舔一下,然後輕輕放進她嘴裏。她嘴唇慢慢翕動,發出輕微的咂嘴聲,眼角有一點閃光的東西慢慢沁出來。

“淚水從我腮邊滾下去,滴落在她臉上。我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叫著,媽——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你為什麼把我生在這樣的家庭裏?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好像聽到了我的責備。

“再睡熟時,她的呻吟低了些,間斷的時間也長了些。我的心得到了安慰,眼淚不停地流下來。萊蒙托夫的詩句變成D小調旋律,在我心頭緩緩流過。我想到了我的小提琴,有多久沒摸過它了?媽,給你拉一曲安魂曲吧?你有十年沒聽過我拉琴了。

“我感到頭疼,可沒一點睡意。這地方讓我不安。屋裏的空氣讓我窒息。

“我站起來。剛一轉身,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來,遮蔽了眼前的光線。

“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在病床邊的凳子上,轉過臉看著我。

“聽說伯母的病……

“是的。醫院已經下了病危。

“你什麼時間來的?

“我努力把嘴唇向腮邊抿,不讓他看出我臉上的淚痕。

“你不應該到這兒來。

“劉英跟我說了……

“你不應該來。

“有什麼困難……

“我給劉英說過了,人到了這時候,用不著麻煩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

“不。我什麼都不需要。

“在我們兩人推讓時,劉英走進來。她依然穿著白大褂,臉上帶著笑。別客氣,小曾。

“我笑了一下。不,我什麼也不需要。謝謝你們。

“他稍微有點不自在,把錢收起來說,那好吧。劉英是這兒的護士長,有什麼事你隻管找她。

“她的病反正就這樣了。

“看著他的背影,刹那間我有點迷惑,這是他嗎?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馬昌?他像被抓到的俘虜,乖乖地被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押送著往外走。我想到了那個夜晚。我被大哥鎖在閣樓裏。他爬上房頂,突然出現在我的窗口,勾著頭和我說話。你瘋了嗎?一頭栽下去怎麼辦?栽下去就栽下去,無所謂。……

“媽,幸虧這會兒你什麼也不知道了,要不,見到他,你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我那麼信任你,把什麼話都對你說了,可你……為什麼……在那樣關頭你為什麼出賣他?讓他差點被民團抓走。你真的那麼恨他嗎?”

“我立刻給她辦出院手續。我不想再和他們見麵,不想讓他們看到她去世時的淒慘樣子,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的眼淚。

“我到碼頭去雇了一輛架子車,連夜拉上她回旗杆寨。

“我知道嫂嫂和侄兒們不想見我,他們也不會同意即將去世的人進他們的家。

“地裏的秋莊稼已經收割完畢,老遠就能看見林家墳地的樹木,像一抹黑影,貼在地平線上。

“晨光曦微,林子裏的鳥在嘁嘁喳喳鳴叫。我在墳地中選了一塊平地,鋪上稿薦被褥,讓母親躺下。抻開被單,一邊壓在稿薦下,另一邊用兩根棍子撐起一個帳篷。

“媽,咱們到家了。

“我從熱水瓶裏倒出半碗水,用小勺慢慢喂她。

“幾年部隊的磨煉,我對野外生活一點也不在乎。在這個帳篷裏,我陪著母親度過了她人生的最後兩天。她喝了我親手喂她的飯,吃了我為她挑選的米花。

“埋葬她的時候,嫂嫂和侄兒們放倒了一棵樹,為她做了棺材,打了墓坑。”

“離開旗杆寨的時候我心裏明白,這地方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過了河,我沒往學校走,我朝東南方向,跟著自己的腿,在一片丘陵地裏走過幾個村寨,走進一個村子。走到村西頭,看見那堵草泥院牆,看見大門外的泥坑,看見那隻大白鵝,我才明白來到了哪兒。

“晚上我又一次和你睡在一起。等你睡熟之後,我用臂彎攬著你。

“蘭姐,我把長安帶去,和我住一段好嗎?

“蘭姐半天沒出聲。

“林姑娘,我說過,啥時候你想認,孩子還是你的。我知道你現在很孤單,想讓孩子跟著你。可我看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得往遠處想想,春如。你還年輕,還沒結婚,身邊帶個孩子怎麼說法?再說,我也離不開他。他還小,文昌讓他到城裏去讀書我都沒讓他帶。文盛那個沒良心的走了,安就是我的主心骨。若是安也不在我身邊,我還有啥心思過下去?啊。日子長著呢,早晚我會把孩子還給你的。”

“母親下葬後,我好像和她一起被埋葬了一次,腦子渾渾噩噩,空空蕩蕩,沒有記憶,沒有感覺,仿佛把魂兒留在了家鄉的泥土裏。陪伴她在野地裏度過了兩天一夜,我一點也沒覺得害怕。從回到學校那一刻起,心裏那把鎖好像突然打開了,感覺也蘇醒了,幾天的情景閃現眼前。無論在課堂,還是在住室,媽媽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浮動,一閉眼就看見她臨死時的麵容。亂麻似的頭發,鐵青的臉,眼窩塌陷,眼睛半閉,眼縫裏透出灰暗的光。原本腫脹的麵孔癟下去,沒了光澤,像揉皺的桑皮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為什麼那時一點也沒在意?敢那麼貼近地跟她在一起待了那麼長時間?坐在她身邊,挨著她的身子,拉著她的手,直到那隻手慢慢變得冰涼、僵硬。

“如今所有細節都浮現出來,讓我心底湧起一陣陣寒戰。

“回到住室,屋裏所有的東西都叫我害怕。煤油燈忽閃忽閃跳動,頂棚上的影子晃晃悠悠,書桌上的作業本輕輕顫動,繩子上的衣服在牆上投出奇怪的影子。蚊帳靜悄悄地垂著,被褥躺在那兒,床帳裏的黑影叫我心驚膽戰。

“我閉著眼睛摸索到床邊,衣服也沒脫就倒在床上。

“母親臨終的樣子糾纏著我,在我眼前晃動。我把小勺湊到她嘴邊,她的嘴巴像快要死去的魚一樣喋喋唼唼嚅動,嘴裏喃喃念著:許——許呀——許呀——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念我二哥春生?

“我把頭蒙進被子,挺直身體,一動不動地躺著,大氣也不敢出。

“頂棚上的老鼠開始鬧騰,一開始小小心心,然後突然踏、踏、踏……跑過去,又咕咕噥噥走回來。這聲音我聽了兩年,最初有點害怕,後來早已習慣。可今晚好像和往常不同,老鼠的動作很特殊,唧唧叫喚的聲音格外瘮人,頂棚上的腳步聲像是魂靈兒在行走。

“夜裏我突然驚醒,我聽到床頭夾壁發出嘭嘭嘭的聲音,紙糊的竹笆簌簌亂顫。我在自己頭上拍了一掌,直著聲音喊:誰?誰?

“牆那邊有個聲音回應:曾老師——曾老師——

“我感到很奇怪,心髒像要爆炸似的咚咚直響。隔壁不是沒人嗎?這是哪兒來的聲音?

“煤油燈亮著,燈罩熏得黑乎乎的,汗水打濕了我的發林。剛才我看見兩個人抬著媽的屍體往棺材裏放,她的手像鉗子一樣抓住我,我又蹬又踹,用盡全身氣力也沒法掙脫,想喊叫也發不出聲。

“你怎麼了?曾老師——

“奇怪,這聲音是鄒凡。他不是在西頭房間,和我隔著一間房嗎?

“是小鄒?你怎麼會在隔壁?

“上次下雨,我那間房子漏雨,今天他們在翻修,我臨時在這屋住幾天。剛才聽見你嚷叫、踢騰,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你還沒睡?

“我在看書。”

深秋的夜晚,校園裏燈火闌珊,月影在雲中徘徊。星光如水,秋葉颯颯飄落。如果不是母親被噩夢糾纏,那一道糊了報紙的竹笆足以成為兩位青年教師之間的高牆,他們不但不會互相搭話,恐怕連咳嗽、翻身都要謹慎小心。在過去的幾天裏,母親的心靈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強烈的刺激,就像從驚濤駭浪中死裏逃生一樣,事情過後,她才感到後怕。恐怖長久地籠罩著她,跟隨著她,讓她無法逃脫。她想到了大舅,想到了二舅,不敢想大舅的死,不敢想二舅的下落,所有親人她都不敢麵對。陰影一重重壓住她,讓她驚恐萬狀,透不過氣來。隔著竹笆,夾壁那邊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這聲音讓她感覺到一個男人在她身邊,他用清醒的聲音把她從噩夢裏喚醒,讓她床前的燈火恢複人間的光亮,驅走陰影中的幽靈,把她帶回到現實中來。

她從床上坐起,找出剪刀,取下燈罩,把燒黑的燈撚兒剪去,擰亮光焰,拿出一本書。好像是為了回答隔壁的聲音,她把書頁翻得很響。

寂靜透過竹笆,在兩個孤獨的年輕教師之間泛濫。

“驚擾你了,是吧?

“不,多虧你把我叫醒了。

“你在讀《教育詩》?

“我在讀萊蒙托夫。

“我在讀《複活》。托爾斯泰的《複活》。

“哪個托爾斯泰?托爾斯泰不是有兩個嗎?

“當然是老托爾斯泰。拉·托爾斯泰。

“停了一會兒,他說,我母親去世後我也常做噩夢。

“你母親什麼時間去世的?

“有兩年了。她是肝癌。臨死非常痛苦,樣子很可怕。把她送走後,我一閉眼就看見她,晚上嚇得不敢進屋,在姥姥家住了個把月才敢回家。

“剛才你聽見我喊叫了?

“你撲騰得很厲害。

“其實我並不膽小。

“我看你夠堅強的。比我強。

“不管他是不是奉承,他的話讓我好受多了。

“第二天,他送給我一個小收音機。

“這是我自己裝的。礦石的。隻能收一兩個台。

“我拿在手裏看了看。他指點著說,戴上耳機。擰這個旋鈕,有時候得轉轉方向。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不想拖欠他的人情。我說,還是你自己聽吧。他不容推辭地說,拿上,晚上聽聽,心情會好些。我知道親人死後的滋味。

“又隔一天,他說,我的房子修好了。

“我唔了一聲。

“我心裏很矛盾。他在隔壁讓我不安,他不在隔壁,我會害怕。不知道我是希望他走,還是希望他繼續住在那兒。”

“傍晚下起了雨,天黑後越下越大。雨點打在樹上,發出嚓啦啦的響聲,一陣風過,像誰的手在搬著樹枝搖晃。什麼東西撲打窗紙,像有人向我的窗戶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