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我把耳機塞進耳孔,轉動收音機旋鈕。電波像打擺子一樣,一下兒沙啦啦震耳,一下兒噝噝地沒聲兒。我拿著它朝各個方向轉動,耳機裏隻有忽強忽弱的雜音。一鬆手,我看見一張臉出現在窗戶上。那張臉分不清男女,像媽,像大哥,又像城隍廟裏的神胎。我把眼睛瞪大,看著它像霧氣一樣在窗紙上倏倏爬動,鑽進窗格子,彌散到屋裏,變成一張大網,在黑影裏擠眉弄眼,嚅動嘴唇,發出嘖嘖的咂嘴聲。我看不見它,卻能感覺到它在俯身向我湊近。像上次做夢一樣,床頭的夾壁突然嘭嘭嘭響起來,一個聲音喊著:曾老師,曾老師——

“我大聲喊,小鄒——你在哪兒?你快來——

“夾壁那邊的聲音更大,我從夢中驚醒。耳機掉在枕邊,手壓在胸口上。

“曾老師——曾老師——

“我嗓子裏帶著嘶聲,鼻子不停地抽啜。他們在懲罰我。他們都在懲罰我。

“夾壁又響了一陣,我才真正清醒過來。

“是你嗎,小鄒?——你沒搬走?

“牆上的石灰沒幹,恐怕我得再過兩天才能搬。……你又做夢了?

“剛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一點也不像做夢。

“要不要我陪你說會兒話?

“你靠著夾壁,離我近點。

“外麵的雨還在沙沙下,風吹動院裏的樹,嘩啦嘩啦響。他靠在夾壁上,我也靠在夾壁上,我們隔著竹笆說話。

“這是懲罰。是對我的懲罰。我很想把湧在心頭的話喊叫出來,可我還是忍住了。我怕一旦打開話匣,我會控製不住,把心裏的話全倒出來。我隻能跟他說萊蒙托夫,說老托爾斯泰、小托爾斯泰,說《鐵流》,說《日日夜夜》,說《青年近衛軍》、《普通一兵——馬特洛索夫》。”

一星期過去了,在這一星期裏,兩個年輕人每天隔著夾牆聊天。他對她說他的童年,說他老家的風俗故事,說他們家鄉的稻田,走在田埂上的水牛和橫坐在牛背上的牛郎。“牛背很硬,騎一天屁股硌得難受。正午時分,熱氣從牛背上蒸起來,身子底下像一口熱鏊子。這時候趕著牛下塘最舒服。牛在塘裏鳧水,人抓住牛角,伏在牛背上,牛沉下去洗澡,鼻子噗噗噴水泡,人跟著它紮猛子……”

“我的心情越來越矛盾。他房間的牆壁真沒幹嗎?他為什麼還不搬家?他賴在隔壁,每天和我聊天,別人知道了會說閑話。可如果他搬走了,隔壁空下來,老鼠更厲害,黑夜會更嚇人。

“後來校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我知道他要跟我談什麼,談話的內容隻是證實了我的擔心。

“我對鄒凡說,小鄒,你還是搬回去吧。

“為什麼?

“你房子的牆已經幹了。

“他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是校長找你談話了,對吧?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希望……

“如果你不希望我住隔壁,明天我馬上搬走。如果是因為校長說了什麼,你不用理睬。他找過我,問過我。

“校長倒無所謂,我怕同誌們誤會。

“誤會?他們有什麼好誤會?

“我們都是單身,小鄒。

“兩個單身青年談戀愛不正當嗎?見不得人嗎?

“可我們沒談戀愛,我也沒想過和你談戀愛。

“那你現在想想,咱們談起來,不就行了。

“不,這不行。

“難道你有主兒了?你在等誰?

“別胡扯!小鄒。

“既然沒有別的原因,難道你還不該談戀愛嗎?

“我不再回答。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

“小曾,說真的,我不願看到你這樣孤獨。你的生活太壓抑了。

“我控製住自己不去理他,任他一個人在那邊嘮嘮叨叨說話。

“你很堅強,是個好姑娘。可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自閉。

“你害怕戀愛,害怕被別人追求?

“不管他說什麼,我打定主意不接茬兒。”

“第二天晚上,打過熄燈鈴,我剛關上住室門,他在那邊大聲說:聽著,曾超,你可以不說話,但你不能剝奪我追求你的權利。我希望你不要逃避。逃避感情是可恥的。

“我忍不住嘻了一聲,這人怎麼和馬文昌那麼相像?倔強,不講理,執拗,還有點粗魯。

“你願意就這樣在消沉中埋葬自己?在孤獨中度過一生?

“我又嘻了一聲。

“你可以嘲笑我,可以不理我,但是你必須麵對自己!

“我過得很好。我的生活不需要別人操心。

“你快樂嗎?幸福嗎?像萊蒙托夫的詩那樣問問自己的心:你在期望什麼?在惋惜什麼?

“不知是氣憤還是著急,心口忽然湧上一股酸熱。你了解我嗎?知道我嗎?

“我隻知道我愛你。你越這樣自閉,我越愛你!你越這樣孤獨,我越愛你。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對你說,我屋裏的牆壁早幹了,我是因為擔心你,不想離開你!知道嗎?

“不,小鄒!你根本不了解我。

“在這關鍵時刻,眼淚不聽話地湧出來,堵住了我的喉嚨,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隔壁的聲音突然靜下來。我伏在桌上哽哽咽咽哭泣。過了好大一會兒,牆角的竹笆動了一下,慢慢掀起一條縫隙。

“不!鄒!你別……

“轉眼間他已經站在我麵前,用使人害怕的眼神看著我,聲音低沉地說,曾超,咱們結婚吧。

“你瘋了嗎?鄒,你真的不了解我。

“那就說說,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讓我了解你。

“他們正在懲罰我。

“行了,曾超。

“你知道我叫林春如嗎?

“知道。

“知道我的家庭嗎?我的媽媽,我的大哥?

“知道一點。

“你知道小時候他們對我多親?從什麼時候起,我和他們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不能怪你!曾。

“在他向我靠近的時候我站起來,向後退了一步。看著他既激動又冷靜的臉,我有一刹那猶豫。

“鄒,不管你知道多少,不管你從誰那兒聽說的,反正你並不了解我。

“結婚以後可以慢慢了解,還有一輩子時間呢。

“如果……我是個有孩子的人,一個生過私生子的人,你會怎麼看我?”

她的聲音很低,很緩慢,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打進他的眼睛裏。他的眼神閃了一下,刹那間變得渾濁、灰暗,頭上像挨了一棍,整個人的精神如散架的柴垛,突然倒塌了。

“如果現在你憐憫我,將來你會瞧不起我。

“是那天晚上來看你的那個家夥?——那個從部隊下來的老轉?

“我扭過頭不說話。

“他激憤地說,說是你表哥!我當時就看出你在撒謊。”

被掀開的竹笆第二天一早就被重新整好。那些竹笆隻是用鐵絲擰在木樁上。可她的心被掀開的縫隙卻難以彌合。

“我不再和他說話,他也不再和我說話。打過熄燈鈴後,他在那邊讀書,我在這邊改作業,互相聽著隔壁書頁翻動的聲音,直到淩晨。

“奇怪的是,從那以後,我沒再看見母親的臉,也沒再做噩夢。我好像整夜整夜都沒睡覺。”

父親出現在她麵前,大約是在初冬。

“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渾身的血忽地湧上頭頂。

“他站在辦公室廊簷下,我端著教案和粉筆盒往上走。他背後是辦公室敞開的門。另一個男子坐在辦公桌邊,兩腿交疊,扭身對著門外,眼睛在暗影裏閃光。

“我看他一眼,再瞥一下屋裏那個人。

“馬武鎮成立高級社,我來參加現場會。順便看看你。

“我仰起頭,挑了一下眉毛。

“你好嗎?

“我很好。

“為什麼從醫院走得那樣急?伯母她……

“會議結束了?

“下午全縣初級社代表參觀。

“我剛下課。下一節還有課。我不抬眼睛,不看他。

“我給你帶了兩個筆記本。

“我這兒有。你自己用吧。

“他的手仍然伸著。鄒凡從辦公室裏走出來。

“喂——你姓馬,對吧?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忘了?那天晚上咱們見過麵。

“我走近去,裝出輕鬆的樣子說,這是鄒凡。我的同事。

“當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鄒凡突然對著他的臉啐了一口,王八蛋!你還有臉到這兒來?你的官帽那麼貴重?比愛情更值錢?

“他掏出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扭頭盯著鄒凡看。

“好好看看吧!我叫鄒凡!你這卑鄙的小人。他扭過頭向地上啐了一口。呸——我居然跟你談愛情。你這種人,還配談愛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走回辦公室。馬文昌也轉身走了。”

“晚上,他說,要不是怕髒了手,我真想揍他。

“我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愛著他,是吧?

“鄒,不要說這些,好嗎?你並不了解情況。

“請原諒,曾。也許我不該那樣衝動。咱們結婚吧。我什麼也不計較。

“不,鄒。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如果不是……就和我結婚吧。

“不,鄒凡。現在我還沒考慮這個問題。這些天我拖累了你,很對不起。

“第二天,他搬回了原來的住室,隔壁房間恢複了寧靜。老鼠並沒像我想象那樣厲害,我也不像原來那樣害怕。”

“再次見到文昌,是在全縣教師學習會上。他到招待所來的時候我剛開過早飯,手裏掂著碗往住室走。他和文教科的幹部一起,從縣委那邊走過來,身後跟著通訊員,一邊走一邊打著手勢說話。遠遠看見我,點了一下頭,腳步也沒停就進了禮堂。

“我們是正月初七來到縣城的。剛過罷新年,城裏還留著濃濃的年味。十字口搭著一座花花綠綠的柏枝橋,街上不斷有秧歌隊、高蹺隊敲著鑼鼓走過。招待所的大門上貼著鮮紅的對聯,頂上掛著紅紙糊的橫匾,周圍裝飾著柏枝,中間是‘歡度春節’。和幾年前比,招待所變化不大。中學老師住在西排房,還是我從部隊回來時住的那排齋房。窗外是塔,房後是池塘。塘裏的冰還沒開化,一些孩子在上麵小小心心沿著玩。

“他坐在台上,我坐在台下。台上擺著幾張條桌,台下沒有椅子。有的人坐在磚頭上,有的人坐在地上,講究的人墊著手絹,不講究的像鄉下人那樣脫下一隻鞋墊在身下。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在台上講話。比起大老方,他顯得更有風度,更自信。他坐在中間那張桌子後,桌上攤著筆記本他卻很少看它,滔滔不絕地講一陣之後,手指撚著筆記本的頁角瞥上幾眼,然後又是一陣激情洋溢的演講。他的口才總算得到了發揮的機會,聲音洪亮,節奏鮮明,抑揚頓挫,很有感染力。講台後的八個大字呈圓弧狀圈在他頭頂上,像一道藍色光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襯托出他慷慨激昂的身姿和手勢。肅反動員報告做了三個半小時,八九百人沒人走動,沒人說話,講話結束後,禮堂裏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前兩天我們學習報紙,《人民日報》編者按和幾批材料,討論。第三天各小組發了一批油印材料,上麵印著‘機密供批判討論用,會後收回’。我湊近校長的手,其中一份材料的標題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睛:‘剝去愛情的偽裝’,下麵是編者按。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我的眼簾——鄒凡同誌,係馬武鎮中心中學教師。他以孤帆為筆名寫了不少詩,組織‘孤帆文學社’,活躍於我縣教師隊伍,受到某位文學名人的賞識。……我耳邊轟的響了一聲,胸口像挨了一拳似的頭腦發蒙。在那瞬間,我明白了這次學習的意義,身上一陣冷噤,齒縫間打起了寒戰。

“交給我們討論的一共有六份材料,除了孤帆文學社的五個骨幹,還有縣文教科的一名幹部,他們都是文學愛好者,經常向外投稿,和北京、上海的一些雜誌聯係。孤帆的詩,是我們這個小組討論的主要內容。”

“他沒想到我會去找他。

“我走進辦公室時,他臉上閃過刹那的詫異。有人站在他桌前向他彙報工作,他朝我打了一個手勢,讓我先坐下。

“等那人說完事走出去,我站起來,走到他桌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鄒凡要倒黴了,是嗎?

“他苦笑了一下,從桌子後麵走出來,把門關上。春如,你還是這樣不冷靜。

“是的。我還是這樣。你現在不是代表組織嗎?我來,是向組織反映問題。

“春如,這是運動。你知道嗎?

“鄒凡是反革命嗎?

“他咂了一下嘴。

“難道你真的不懂文學?不知道那些詩是什麼意思?

“那要看什麼時候。現在這個時候那些詩就不那麼單純。

“你——是不是吃醋了?妒忌他了?他的確曾經追求我,向我求婚,我拒絕了。可他人並不壞。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喜歡寫點詩,很幼稚。這樣的人你怎麼能把他當作反革命呢?

“他苦笑了一下。春如,這幾年你在基層學習太少了,我看你最好認認真真把發下去的文件好好讀讀。鄒凡的事不像你想象那麼簡單。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不會和他計較。他寫這些破玩藝兒寫寫就算了,還搞什麼文學社!咱們那時候那麼崇拜裴多菲,可現在,裴多菲俱樂部是什麼,你知道嗎?鄒凡交出來的筆記本,第一頁就題著裴多菲的詩。瞧他這些詩的標題:小鳥,你何時才能快樂而自由?當寒流襲來的時候發燒與陰冷的日子……

“他這是在摹仿俄羅斯詩歌!當初你向我推薦過《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你還在晚會上朗誦過,怎麼當了官,記性就差了?

“你怎麼這麼糊塗?那是沙皇統治的俄羅斯,是黑暗的舊中國。現在是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瞧這樣的句子,當我渴望陽光時,我眼裏隻有陰霾。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教師,他眼裏沒有陽光,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好吧,好吧。就算這些詩有錯誤。可為了幾首詩,就該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他剛從師專畢業出來,國家培養一個人……我忽然沒信心說下去。坐在辦公桌後這個人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和鄒凡一樣幼稚可笑。這還是馬昌嗎?

“看我不想再說下去,那雙眼睛又恢複了一點溫情。春如——你是一名複員軍人,在大是大非麵前……

“我知道。馬文昌同誌!我曾經是革命軍人,我曾經追求過愛情和自由,曾經追求過真理和正義,所以我才來找你。我們應該為一個青年同誌負責。他因為愛情而消沉,因為寫詩犯了錯誤,可他不是對黨對革命不滿啊!你在報告裏說過我們要實事求是,我希望組織能實事求是地對待他。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在背後看著我。我能想象他的眼神,也能想象他的心情,我聽到的還是當年我離開他時的那句話,你冷靜點,春如。”

“回到招待所,我去找鄒凡。他正一個人盤腿坐在大炕上,望著牆角發呆。

“那天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什麼話?

“你不是說要和我結婚嗎?

“曾超——

“你幹嗎瞪這麼大眼看著我?

“你——什麼意思?

“沒聽明白嗎?鄒,要是你說的話還算數,咱們見校長去。當著他的麵,告訴他,你那些詩是寫給我的,是為了向我表白愛情。咱們倆鬧了別扭你才寫了那些詩。我被這些詩感動了,現在決定和你結婚。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臉。

“如果你同意,趁寒假還沒結束,咱們就把事情辦了。老人們不是說,正月裏天天是好日子嗎?明天有點倉促,放在正月十六,學習結束那天。你看行嗎?

“你不是不要我的憐憫嗎?我也不要你的憐憫!

“我不是憐憫你,我是想要你堅強起來,去跟他們說清楚。我覺得這件事我有責任。你和我結婚,咱們就扯平了。

“這個小夥子突然垂下頭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