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2 / 2)

“我太傻了,我不該來。”

趙響在沙發上坐下,身子前傾,兩隻手肘擱在並攏的的膝蓋上,捂住臉。

何為走到趙響麵前,說:

“我說過的,你來了我很高興。”

“不是這似的。你很矛盾。你上次就是有意躲開我,我明明知道的。”

趙響的肩聳動起來。

“你是膽小鬼。你害怕生活!可你是對的。生活真可怕。”

趙響語無倫次,忽然仰起臉,看著何為。被淚水濕透的混亂的發絲下麵,是那麼多的幽怨和無助:

“你還記得那個把你嚇跑的電話嗎?它馬上又要響了。”

趙響把手機從坤包裏拿出來,放到麵前的茶幾上。

何為注視著那隻手機,像盯著一個暫時蟄伏著、隨時就會跳起來張牙舞爪的怪物。

那個手機在趙響麵前的茶幾上響起的時候,趙響請求何為坐到她身邊去。何為一坐下,她就一把摟定了他。他馬上就感覺到她身上的抖動。

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

“……你還在老家嗎……什麼時候回來……別讓我傻等,我來京已經兩天了……我想死你了,寶貝……我在吻你,你的眼眼、你的鼻鼻、你的咪咪、你……”

趙響一下關了機。她一直把手機舉在何為可以聽見的位置。

“你能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嗎?”

趙響問。

何為搖搖頭。他隻是覺得那個已經有些蒼老卻極肉麻的聲音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再聽聽。”

趙響再次按了那個在她關機後立刻就發瘋似的響起的手機的應答鍵。

“……剛剛怎麼突然沒聲了……別跟我鬧了,啊?我的心心、我的肝肝、我的肉肉……”

“我沒跟你鬧。這兒信號不好。”

“那你就快回來,到我這兒來,我貼著你的身子咬著你的耳朵說。我的……”

“行啦,我的手機沒電了。”

屋裏突然安靜下來。重又響起從外麵透進的竹林和溪流的竊竊私語。

“想起來了嗎?”

趙響說:

“你認識他的,你們住過一個房間。”

楊正中!

何為一下想起來了。他覺得心裏的什麼地方被人用力揪了一下。

但也就是那麼一下。

痛感很快就消失了。折磨人的是疑惑,一旦一切都明白了,事情反而簡單了。

“他怎麼樣?”

何為對自己的冷靜有些吃驚。

“什麼怎麼樣,你們會不知道他?”

趙響說的“你們”,指的是文壇。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你。我對這個人沒有興趣。他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那麼我呢?”

何為站起來,俯視著趙響:

“我不了解你。如果在這之前我對你有過什麼唐突,我現在請求你的原諒。”

“何為,我來,是因為想著你能幫我。沒有人幫得了我,我隻想起了你。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比我想象的冷酷。”

“……”

“你肯坐下來,聽我說說嗎?”

何為在趙響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他想,僅僅是為了道義,他也應該坐下。

“謝謝。”

淚水湧滿了趙響大大的顯得空洞的眼睛。

人的情感世界真是微妙。愛情和友誼都是一種使當事的雙方極力要親近對方的激情,它們的區別隻在毫厘之間,但那卻是兩個絕然不同的天地:愛情是兩個人的世界,而友誼是兩個人和世界。趙響並沒有惡意,她是信賴他的。也許她不那麼理智,但那信賴是對一個真誠的朋友的信賴。這樣想著,何為有了一種責任。

趙響的故事並不新奇:

一個學中文的女大學生,因為畢業論文的寫作,同一位作家有了交往。然後被他的名氣、風度、富有和許諾(第一步是畢業後留京工作,已經實現;第二步是出國留學,將要實現)所征服;然後被他的墮落、變態、卑劣和瘋狂(在那個濱海城市,他居然會在一堆妓女中間給她打電話)所嚇倒;然後拚命要擺脫他的控製卻怎麼也擺脫不掉。

“你擺脫不掉的是你自己。”

何為說。

“可我愛他!”

趙響說。

“是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我覺得你更多的是愛你自己,你最不敢正視的也是你自己。你現在能抬起頭看著我嗎?你知道你為什麼到這裏來,為什麼跟我說這些。你什麼都想得到,又什麼都不想失掉。如果這經曆有可能成為你人生的一次失敗,那麼這就是你失敗的原因。”

趙響從手掌和亂發中露出臉,怔怔地看定何為,突然爆發說:

“你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