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城門鎮石埠村其實是個荒湖洲。城門何以叫“城門”,石埠何以叫“石埠”,沒有人說得清。倒是有“城門無門,石埠無埠”的話。
秦友三說,這是民間理想幻化的結果。起先,人們在森林采果,在深山打獵,在洞穴生火,在江湖捕魚,在原野耕作。他們唱“斷竹,續竹,飛土,逐肉”,他們“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後來,因為餘裕和短缺,就有了交易,就有了“朝聚井汲”,就有了“市井”,就有了算計,就有了攻伐,就有了城廓。古話說“築城之衛君,造廓以守民”。這就有了城市。“埠”呢,固然有碼頭的意思,更用來指大城市。城和埠,就是人多的地方,繁華鬧熱的地方,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茶樓飯館、俊男美女、歌場舞台、聲色犬馬、絲竹管弦、侈糜淫佚成群成堆的地方。也就是世世代代隻見遠山近水、高樹矮草、老橋古井、竹籬茅舍、雞鳴犬吠、豬屎牛尿的偏遠地方的鄉下人做好夢時去的地方。
何為聽得眼睛翻白,搞不明白秦友三怎麼會突然變了個人。他在機關裏從來無聲無息象個木頭人。現在到了鄉下,麵對何為這麼一個幾乎沒有認真打過什麼交道的人,竟口若懸河,象一個攢足了憋急了的人,總算找到茅坑,一下子扯落褲子,一泄如注,痛快淋漓。實在有一點讓人摸不著頭腦。秦友三說到後來,自己也發現了不對頭,連說:“該死該死,在研究生麵前掉書袋子。”
秦友三還有幾個月就到退休年齡。中級師範畢業,先是當了幾年小學教師。因為業餘寫些小說散文之類的,有了些影響,調到省作協辦的一個文學期刊當編輯。文革時作協砸爛,刊物停刊,整個機關都一鍋端到鄉下。後來作協和刊物都恢複,他也跟著回來重操舊業。差不多當了大半輩子編輯,要以此終生了,刊物卻辦不下去了。先前的財政撥款除了發工資,醫藥費都報不銷了。稍有些活動能力的或下海或從政或去特區,紛紛跳槽走了。剩下幾位走不動的就策劃改刊,走市場的路子。其實怎樣才是市場的路子,鬼也講不清,反正是不能發那種一本正經的詩歌小說之類。
秦友三平日在編輯部,除了被自己無休無止的劣質香煙薰得咳嗽,從來沒有響動的。他那張桌子在門後邊最暗的一個角落裏,上麵雜亂地堆滿了雜誌和稿子,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別人的視線,要是沒有從那後麵彌漫上來的一片永不消散的煙霧,鬼也不曉得那裏還躲了一個大活人。但這並不等於他對刊物的事不張心。眼見得大廈將傾、大勢將去了,他在那堆紙牆和煙霧後麵悶悶地說:
“一個省一個文學園地總要的,不然拿什麼培養文學人才。”
同仁們一致說他自作多情。問他,哪個要你“培養”?哪個認你的賬?幾十年間,許多在他手上發過處女作的作者,有的農轉非了,有的工轉幹了,有的小官升大官了,有的在文壇上混出個人五人六了,有哪位還記掛當年?還記掛一個小小的無名省刊裏的一個從小編輯變成了老編輯的秦友三?偶爾有人到編輯部來,頂多就是為編輯部的越來越破舊淩亂、為秦友三黑裏泛黃、胡子拉碴、越來越老的臉和他手指上幾十年都不變牌子的廉價煙一驚一乍地歎口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