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亡象牙白(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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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文學中最大的抒情主題,不是愛,不是死,而是懷古之情、興亡之歎。這個特征,不僅表現在作品的數量上,更是顫動於每位作者的思維習慣、尋訪敏感和表述模式間。某個地方,如果曾經留下過王侯鍾鼎、將軍營寨或名士茶座,此刻卻隻剩頹垣碎瓦、荒草冷月,中國文人一旦知道大多會找去,而且產生著魔般的感動。這種感動常常連心理程序、憑借詞彙也完全相同,可見是一種集體症候。

懷古之情、興亡之歎表明,中國文人在整體上傾向於曆史體驗,既迷醉於感同身受的曆史幻想,又迷醉於匹夫有責的曆史責任,隻可惜曆史太長,步子太慢,循環太多,經常同義反複,不能不滿心徒歎無奈,滿嘴陳詞濫調。

歐洲的曆史演進方式與中國很不一樣,慢步循環的圓圈不多,同義反複的機會不大,因此雖然也有懷古之作,卻未曾形成表述模式、集體症候。

見到羅馬城裏頹然挺立的千年建築,尤其是見到市中心古羅馬廣場區的廢墟,我原以為早已抹去的興亡感慨勃然冒出。心裏明白身在歐洲而重蹈青衫書劍式的吟詠老套很不合時宜,幾次丟開卻未能如願,隻得靜下心來想想為什麼羅馬比歐洲其他城市更能讓一個中國人產生興亡感慨。

世間有些廢墟很壯觀,但我對它們以前的功業知之甚少;有些名人故居很親切,但主人與王朝的興亡關係不大。惟有在羅馬,是廢墟而直通曆史主脈,是帝王而早就為大家熟知,於是一階一柱都會激發出深遠而浩大的歎息。

但是我又相信,產生於羅馬的興亡感慨不會重蹈中國文人的吟詠老套,不會終結於白發漁樵、廢殿碧苔、老月青山。其原因,在距離,在空間,在對象的轉換和我們本身的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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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一見到元老院的廢墟,我就想起愷撒——他在這裏遇刺。那天他好像在演講吧?被刺了二十三刀,最後傷痕累累地倒在龐培塑像麵前。

我低頭細看腳下,猜測他流血倒下的地方。這地方一定很小,一個倒下的男人的軀體,再也不可能偉岸,黯然蜷曲房舍一角。但是當他未倒之時,實在是氣吞萬裏,不僅統治現在意大利、西班牙、法國、比利時,而且波及德國萊茵河流域和英國南部。他還為追殺政敵龐培趕到埃及,與埃及女王生有一子,然後又橫掃地中海沿岸。英雄世界的收縱開闔,實在無可限量。強大生命對於空間的揮灑,簡直匪夷所思。

但是,放縱的結果隻能是收斂,揮灑的結果隻能是服從。就連愷撒,也不能例外。當他以死亡完成最徹底的收斂和服從之後,他的繼承者、養子屋大維又來了一次大放縱、大揮灑,羅馬帝國橫跨歐、亞、非三洲,把地中海當作了內湖。

我有幸幾乎走遍了愷撒和屋大維的龐大羅馬帝國屬地,不管是在歐洲、亞洲還是非洲。在那裏,經常可以看到早已殘損的古羅馬遺跡,一看就氣勢非凡,精雅而又恢宏,甚至直到今天還足以睥睨周圍一切其他建築。我相信,當茫茫大地還處於蒙昧和野蠻階段的時候,羅馬的征服,雖然也總是以殘酷為先導,但在很大程度上卻是文明的征服。

站在那些地方,我總是一次次對羅馬進行重新解讀。一種潔淨的象牙白那麼自信地隨著鐵蹄和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交通網絡撒遍如此遼闊的空間,等鐵蹄和大道早已成為遺跡,這些象牙白依然在各地自信著,於是它也就牢牢地占據了時間。

一切偉大從外麵看是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從裏麵看則是一種無比智慧的秩序。秩序對於周邊的無序有一種強大的吸附能力和整合能力,但是無序對於秩序也有一種不小的消解能力和顛覆能力,誰勝誰負,主要是看秩序能包含什麼樣的智慧濃度。羅馬的智慧濃度集中體現在它的法製精神上,因此當我看到埃米利亞會堂遺跡又站住了。這座建築的功用考古學家們曆來都有爭論,有的說是法庭,有的說是商業會所,我希望它是法庭,因為古羅馬的法製精神需要有一些像樣的遺物讓人紀念。

說起來古希臘也有不錯的法律觀念,可惜羼進了太多倫理學和美學的成分,不純粹了。羅馬法力圖按照最簡單、最樸素的自然法則來協調人間事務,劃出明確的戒律,建立正義的基礎。當然由於奴隸主特權的膨脹,羅馬每天發生的殘暴事件也駭人聽聞,使得這種法製精神帶有很大的褊狹性或理想性,但即便這樣,從羅馬曆代帝王到大批開創性的法學大師,出於帝國大統和社會有序的目的,為法製建設做出了極廣泛的貢獻。尤其是立足古典人本思想而建立的私法幾大體係,簡直可以跳過中世紀直接為近代資本主義社會所用。甚至直到今天,可說全世界每個法庭的訴訟現場,都或多或少地反射著古代羅馬的經典幽光。

偉大見勝於空間,是氣勢;偉大見勝於時間,是韻味。古羅馬除氣勢外還有足夠的韻味,使它的氣勢也沁水籠霧,千年不燥。你看那個縱橫萬裏的愷撒,居然留下了八卷《高盧戰記》,其中七卷是他親自所寫,最後一卷由部將補撰。這部著作為統帥等級的文學寫作開了個好頭,直到二十世紀人們讀到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時還能遠遠記起。

愷撒讓我們看到,那些連最大膽文人的想像力也無法抵達的艱險傳奇,由於親曆親為而敘述得平靜流暢;那些在殘酷搏鬥中無奈缺失、在長途軍旅中苦苦盼望的風範,因由營帳炬火下的筆畫來彌補,變得加倍優雅。

偉大的史實一旦被樸素敘述本已大氣磅礴,更何況添加這番迷人的流暢和優雅!我認為,歐洲最優秀散文背後隱藏的騎士風度實由愷撒的散文演變過來。與人們平常誤會的相反,起源於“統帥文學”的這一支脈,並不表現為誇張、豪邁和狂躁。偉業既已鑄就,功臣就是本人,筆端必然是舉重若輕,恬淡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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