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羅馬的韻味。
羅馬的韻味傾倒過無數遠遠近近的後代。例如莎士比亞就寫了《尤利烏斯·愷撒》、《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等曆史劇,把古羅馬黃金時代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一刻畫,令人難忘。尤其是後一部,幾乎寫出了天地間最有空間跨度、最具曆史重量的愛情悲劇,冰冷的鐵血功罪拌入了荒誕的豔麗人性,連廢墟都具有了永久的生命質感。
既然提到了安東尼,那麼我要說,這位在舞台上見過多次的癡情將軍,有一件事令人不快,那就是他對西塞羅太殘忍了。西塞羅是他的政敵,發表過不少反對他的演講,自己也有過殘忍的主張,後來遭逮捕並被殺害,這算是政治恩怨,我們可以擱置不論;但西塞羅畢竟是古羅馬最優秀的散文家,他把古希臘各位散文大師的精粹彙聚於自己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之間,安東尼怎忍心,割了他的頭顱帶回家欣賞,然後又長久懸掛在他平日演講的場所,讓眾人參觀。正因為這個舉動,我對安東尼後來失去愛情、失去朋友、失去戰爭而不得不自刎的結局,沒有太多的惋惜。
3
任何一個國家曆史上的皇帝總是有好有壞,不必刻意美化和遮掩,但也有極少數皇帝,壞到人們不願再提起。
尼祿(Nero dius Caesar)這個名字,我早有關注,但一到羅馬就被一種好心情所裹卷,生怕被這個名字破壞掉,因此一直避諱著。今天去鬥獸場,聽說前麵就是尼祿“金宮”遺址,心想終於沒有避開。
我以前關注他,與講課有關。我講授的《觀眾心理學》裏有一個艱深的課題:尼祿在日常生活中殺人不眨眼,一到劇場裏看悲劇卻感動得流淚不止,這是為什麼?人們很容易猜測是以虛情假意欺騙民眾,但他的至高地位和行為軌跡否定了他有欺騙的必要。這個課題關及人類深層心理結構的探索,我的曆屆學生都不會忘記。
說尼祿殺人不眨眼,實在是說輕了,因為這會把他混同於一般的暴君。他殺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妻子、弟弟和老師,聽起來簡直毛骨悚然。當然這種殺戮與宮闈陰謀有關,例如他的母親確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且不去細論;讓我憤怒的是,公元六十四年一場連續多日的大火把羅馬城大半燒掉,這個皇帝居然欣喜地觀賞,還對著大火放聲高唱。火災過後為了抑製民憤,胡亂捕了一些“嫌疑犯”處死,而處死的手段又殘忍得讓人不知如何轉述。例如把那些“嫌疑犯”當作“活火炬”慢慢點燃,或蒙上獸皮讓群犬一點點撕裂。
這樣一個人,居然迷醉希臘文化,親自登台表演。甚至,當他發現羅馬人對他的表演不夠推崇,居然花了一年時間在希臘從事專業演出!這個現象,真要讓我們對藝術文化與人品人格的對應關係打上大大的問號。
我注意到,歐洲史學界早就有人發現了尼祿身上的某些積極麵,也有學者試圖尋找他種種惡行怪狀的遺傳學原因和後天教育原因。我感興趣的問題要大一些,那就是:尼祿的出現對於羅馬是必然的嗎?他的來去對於羅馬的曆史命運,沒有多大影響還是正恰相反?
如果說,一個國家最大的災難莫過於人格災難,那麼,尼祿十餘年的統治也像那年在他眼前燃燒的大火,對羅馬的損害非常嚴重。人們由此產生的對於羅馬的幻滅感、碎裂感、虛假感,無異於局部的國破家亡。驚人的光輝和驚人的無恥同根而生,濃烈的芬芳和濃烈的惡臭相鄰而居,尼祿使羅馬有了自己的陰影,從而變得更加立體,更加質感。所幸的是,不是尼祿消化了羅馬,而是羅馬消化了尼祿。
4
羅馬帝國最終滅亡於公元四七六年,最後一位皇帝叫羅慕洛斯·奧古斯都。當代瑞士出生的劇作家迪倫馬特寫過一部《羅慕洛斯大帝》,可謂精彩紛呈。幾年前曾有一些記者要我評點二十世紀最優秀的劇作,我點了它。
迪倫馬特把這個劇作稱之為“非曆史的曆史劇”,說明劇情與曆史事實相去甚遠,但在基本精神上,他卻寫出了羅馬帝國覆亡的必然性,並由此引出了普遍哲理。
在迪倫馬特筆下,羅慕洛斯麵對日爾曼人的兵臨城下,毫不驚慌,悠然養雞。他容忍大臣們裹卷國庫財物逃奔,容忍無恥之徒誘騙自己家人,簡直沒有半點人格力量,令人生厭。但越看到後來越明白,他其實是一位洞悉曆史的智者。如果大車必然要倒,妄圖去扶持反而是一種騷擾;如果曆史已無意於羅馬,勵精圖治反而是一種反動。於是,他以促成羅馬帝國的敗亡來順應曆史,而且讓自己的生活形態和人格結構一起敗亡。他之所以堅守王位,就是怕別人按照一般邏輯來挽狂瀾於既倒。他太了解羅馬,知道一切均已無救。拚命搶救於無救,是人間最大的悲劇。
但是,作為戰勝者的日耳曼國王更有苦衷。他來攻打羅馬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困境:他沒有兒子,按傳統規矩隻能讓侄子接班,但這個侄子是一個年輕的野心家和偽君子。國王既已看穿又別無良策,隻能靠攻打羅馬來投靠羅慕洛斯,看看有沒有另一種傳位的辦法。
於是,羅馬必敗無疑,日耳曼必勝無疑,但在這兩重必然性背後卻另有相反的文章。敗亡者因知道必敗而成了世界的審判者,勝利者因別有原因而渾身無奈。由此聯想到人類曆史上的多少勝敗,掩蓋了大量深刻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