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亡象牙白(3 / 3)

我認為這是最高層次的喜劇,也是最高層次的曆史劇。

跳開藝術,回到真實,我又低頭俯視腳下。

羅馬帝國滅亡後,羅馬的市中心十分淒涼。

本來市中心的羅馬市場是與自由政體一起繁榮的,奧古斯都獨裁時期曾一度衰落,後因羅馬帝國征戰所占領的土地越來越大,財富超常彙集,羅馬市場重新熱鬧。羅馬帝國一滅亡,這裏立即荒涼,不久甚至連人影也看不到了,成了一個徹底的廢墟,隻有野草冷月與斷柱殘石相伴,除了遺忘還是遺忘。

文藝複興時大家對希臘、羅馬又產生興趣,但對希臘、羅馬的實址又不以為然,當時還沒有實證意識和緬懷心緒。文藝複興需要興建各種建築,缺少建築材料,這裏堆積著大量古代的象牙白石材,於是一次次搬運和挖掘,沒有倒塌的建築則為了取材而拆毀。其實這裏早已是一片放牧牛羊的野地,要挖掘石材時,把牛羊趕一趕,挖完,再讓牛羊去咬食野草。

考古發掘,是十八世紀以後的事。

難得這片廢墟,經曆如此磨難,至今還豪氣奪人、威勢猶在。

可見,在一千多年與野草冷月的夜夜秘語中,它們沒有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說歪。

5

今天的羅馬,仍然是大片的象牙白。隻不過象牙白已經蒼老,不再純淨,斑斑駁駁地透露著自己嚇人的輩分。後代的新建築當然不少,卻都恭恭敬敬地退過一邊,努力在體態上與前輩保持一致。旁人一眼就可看出它們筋骨強健,但它們卻把全部尊榮讓給了年歲。結果在靜寂無聲間對峙出一種讓人不敢小覷的傳代強勢,這便是今日羅馬的氣氛。

就在寫這篇筆記的三小時前,傍晚時分,我坐在一個長滿亭亭羅馬鬆的緩坡上俯瞰全城。應該是掌燈時分了,但羅馬城燈光不多,有些黯淡。正想尋找原因,左邊走來一位散步的長者。

正像巴黎的女性在整體氣度上勝過男性,羅馬男人在總體上比羅馬女人更有風範,尤其是頭發灰白卻尚未衰老的男人,簡直如雕塑一般。更喜歡他們無遮無攔的熱情,連與陌生人打招呼都像老友重逢,爽爽朗朗。此刻我就與這位長者聊上了,我立即問他,羅馬夜間,為什麼不能稍稍明亮一點?

“先生平常住在哪個城市?”他問。

“上海。”我說。

他一聽就笑了,似乎找到了我問題的由來。他說:“哈,我剛去過。上海這些年的變化之大,舉世少有,但是……”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要太美國。”

細問之下,才知他主要是指新建築的風格和夜間燈光,那麼,也算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把頭轉向燈光黯淡的羅馬,說:“一座城市既然有了曆史的光輝,就不必再用燈光來製造明亮。”

我並不完全同意,但心裏也承認這種說法非常大氣。不幸的是,正是這種說法,消解了他剛剛對美國和上海的批評,變成了自相矛盾。因為在羅馬麵前,美國和上海都沒有曆史,它們不能懷抱著幾千年的安詳,在黑暗中入夢,必須點亮燈光,夜以繼日地書寫今天的曆史。

說上海沒有曆史我又於心不甘,腦中浮現出外灘的一溜象牙白和灰褐色。那是歐洲文明登陸華夏的百年印記,由於兩種宏大文明的擦撞和交彙,另有一番戲劇性的歡悅和悲哀。那個年代意大利已經不是擦撞和交彙的先鋒,盡管它早早地派出過馬可·波羅和利瑪竇。作為擦撞先鋒的英國、法國,以及跟隨其後的美國、德國,追根溯源,其文明的共同根子還是離不開羅馬的象牙白。那整片整片、既老舊又經典的色彩分出了一小溜來車拉船裝,鑲到了太平洋西岸,鑲到了上海。與它對峙的東方色彩滿地都是,但要論定足以與羅馬大致對等的源頭,好像應該是昔日的長安。

這麼說來,上海是兩部悠久曆史的擦撞處。擦撞遲早會發生,擦撞於何時何地卻有點偶然。但既然擦撞到了也就構成一截短短的曆史,盡管與兩個擦撞主體所理解的曆史相比,那隻是煙光一閃。十年前我發現人們過於鄙視上海這個擦撞處,甚至連當地人也產生了自卑,為此曾去粗粗梳理了一下那截短短的曆史,寫了一點文章。怎料幾年下來一看,對那截曆史的沉湎似乎已經不淺。沉湎於紛飛戰火夾縫間的零星時日,沉湎於貧困大地邊緣那一層薄薄的象牙白,越說越玄地把這一點時日誇張成一個重要年代,把這一個薄層誇張成一個獨立世界,好像真有多少高貴的情調、幽怨的靈魂在那裏旋轉。其實當一些西方流浪者和東方逃難者相遇在江邊海灘總會有一些故事,卻也不會有多少可供長期挖掘的潛藏。幸好上海人多數不作這種沉湎,他們這些年來評價最高的新建築是上海博物館,那裏展出的文物橫貫數千年,完全不受這座城市的局限。這些上海人如果到羅馬一看更會明白,自己城市的早年遺留究竟處於什麼地位。歐洲造一座教堂都要花費好幾百年,上海其實是投入了一場延續百年的興建工程,重頭土木完成在最近幾年。上海人如果沒有這樣的時間認知,以後還怎麼到西安去,到羅馬來?

那麼,羅馬的象牙白已經變成了一種古老的啟示、無聲的告誡。一個悠久的文明之邦總有太多的細微末節值得摩挲,但不能在這種摩挲中喪失整體氣韻。整體氣韻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承載,最能割碎它的,不是災禍,而是地域性的興奮和時段性的迷醉。一旦割碎,就很難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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