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不後悔(3 / 3)

捷克的總統府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本來很想去拜會他,可惜大門口的旗杆空著,表示總統不在,一打聽,到聯合國開會去了。

我在總統府的院子裏繞來繞去,心想這是布拉格從卡夫卡開始的文化傳奇的最近一章。對於人類的生存處境,卡夫卡構建了冷酷的寓言,昆德拉提供了斑斕的象征,而哈維爾則投入了政治的實驗,三者都達到了旁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布拉格真讓人嫉妒。

但相比之下,我讀卡夫卡和昆德拉較多,對擔任總統後的哈維爾卻了解太少,因此以後幾天不再出門,隻在旅館裏讀他的文章。隨手記下一些大意,以免遺忘——

他說,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麼是健康,承認人生有許多虛假意義的人,更能尋找人生的信念。傳統的樂觀主義虛設了很多“意義的島嶼”,引誘人熱情澎湃,而轉眼又陷入痛苦的深淵。哲人的興趣不應該僅僅在島嶼,而是要看這些島嶼是否連結著海底山脈。這個“海底山脈”就是在摒棄虛假意義之後的信念,真正的信念並不憧憬勝利,而是相信生活,相信各種事情都有自己的意義,從而產生責任。責任,是一個人身份的基點。

他說,狂熱盲目使真理蒙塵,使生活簡單,自以為要解救苦難,實際上是增加了苦難,但等到發現往往為時已晚。世間很多政治災禍,都與此有關。

他說,既然由他來從政,就要從精神層麵和道德層麵來看待政治,爭取人性的回歸。一個表麵平靜的社會很可能以善惡的混淆為背景,一種嚴格的秩序很可能以精神的麻木為代價。要防止這一切,前提是反抗謊言,因為謊言是一切邪惡的共同基礎。政治陰謀不是政治,健康的政治鼓勵人們真實地生活,自由地表達生命;成功的政治追求正派、理性、負責、誠懇、寬容。

他說,社會改革的最終成果是人格的變化。不改革,一個人就不想不斷地自我超越,生命必然僵滯;不開放,一個人就不想不斷地開拓空間,生命越縮越小,成天膠著於狹窄的人事糾紛。當權者如果停止社會改革,其結果是對群體人格的閹割。

他說,一切不幸的遺產都與我們有關,我們不能超拔曆史,因此都是道德上的病人。我們曾經習慣於口是心非,習慣於互相嫉妒,習慣於自私自利,對於人類的互愛、友誼、憐憫、寬容,我們雖然也曾高喊,卻失落了它們本身的深度。但是,我們又應相信,在這些道德病症的背後,又蘊藏著巨大的人性潛能。隻要把這些潛能喚醒,我們就能重新獲得自尊。

他說,那些國際間的危險力量未必是我們的主要敵人,那些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幸的人也未必是我們的主要敵人,我們的主要敵人是我們自己的惡習:自私、嫉妒、互損、空虛。這一切已侵蝕到我們的大眾傳媒,它們一味鼓動猜疑和仇恨,支持五花八門的劫掠,政治上的誹謗、誣陷也與此有關。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呼喚社會上巨大而又沉睡著的善意。

他說,文化從低層次而言,包括全部日常生活方式,從高層次而言,包括人們的教養和素質,因此,良好的政治理想都與文化有關。一個國家的公民在文化教養和舉止習慣上的衰退,比大規模的經濟衰退更讓人震驚。

他說,知識分子比別人有更廣泛的思考背景,由此產生更普遍的責任。這固然不錯,但這種情況也可能產生反麵效果。有些知識分子自以為參透了世界的奧秘,把握了人間的真理,便企圖框範天下,指責萬象,結果製造恐怖,甚至謀求獨裁,曆史上很多醜惡的獨裁者都是知識分子出身。這樣的知識分子現在要掌握大權已有困難,但一直在發出迷人的呼叫,或以不斷的騷擾企圖引起人們注意,我們應該提防他們,拒絕他們。與他們相反,真正值得信任的知識分子總是寬容而虛心,他們承認世界的神秘本質,深感自己的渺小無知,卻又秉承人類的良心,關注著社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們能使世界更美好……

哈維爾因此也說到自己,他說自己作為總統實在有太多的缺點,隻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沒有權力欲望。正是這一點,使一切有了轉機,使全部缺點不會轉化為醜惡。

看來,他十年來在具體的權力事務上還是比較超逸的,因此能保持這些思考。但這些思考畢竟與他過去習慣的探討生命的本質、荒誕的意義等等有很大的不同,他已從那個形而上的層麵走向了社會現實,對此他並不後悔。

問了很多捷克朋友,他們對於選擇哈維爾,也不後悔。他們說,文化使他具有了象征性,但他居然沒有僵持在象征中,讓捷克人時時享受來自權力頂峰的美麗思想和美麗語言,又經常可以在大街和咖啡館看到他和夫人的平凡身影。

問他的缺點,有的捷克朋友說,文人當政,可能太軟弱,該強硬的時候不夠強硬。但另外一些捷克朋友不同意,說他當政之初曾有不少人建議他厲害一點,甚至具體地提醒他不妨偶爾拍拍桌子,哈維爾回答說:“捷克需要的不是強硬,而是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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