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德國朋友鄭碧嬋(Sigrum Garthe)小姐這次從西部趕到東部來接我們,路上就遇到好些“新納粹”。碧嬋說,這一帶的“新納粹”有點特殊,主要是原東德地區經曆大幅度社會變型所產生的社會渣滓。本來可以依賴的勢力係統解體了,自己又沒有學會謀生的本領,完全無法麵對兩德統一後按照市場規律而進行的正常競爭,隻好誣賴外籍勞工把他們的工作奪走了,便反過身去進行傷害。因為傷害的是“外籍”,便重新彈起了老納粹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大日耳曼主義的老調。
碧嬋說:“本來西方政論界習慣於把極端分子分成左翼和右翼,但他們這批人,本質倒退,形態時髦,已經說不清是什麼翼了。”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想,中國的文革在本質上也是反現代,盡管那些紅衛兵、造反派都舉著“破舊立新”的旗幟;而結束文革,就是開啟現代。
碧嬋在邊上問:“現在你們中國也進入了社會大轉型,這樣的群體也會有不少吧?”我不知從何說起,隻能漫應之曰“唔唔”。
“新納粹”的愚蠢在於這個名稱使他們必須承擔老納粹所造成的全部血腥債務,而這恰恰是老納粹起事之初所未曾承擔的。因此,在我看來,隻要他們舉起了這個旗號就不再可怕。新的惡行一定有新的偽裝,有時還故意表現出對曆史惡行的清算姿態。人們必須穿越這些煙霧,去審視它與波蕩不定的群體心理是否構成了危險的交接點。
為此,我還特地去關注了一下希特勒當年在民眾中演講的狀況。
早就知道希特勒當年在納粹黨內初露頭角是因為他的演講,連他自己也驚訝自己怎麼會有控製全場聽眾的本事。我這次在歐洲幾次看到希特勒演講的電影資料片,知道了他受到歡呼的直接原因。每個演講現場都是社會情緒的濃縮,每個聽眾都是一張繃緊的弦索,隻需在敏感部位揮動幾下就嗡嗡響成一片。希特勒的演講不在乎邏輯,不在乎論證,卻有一套有效的心理鼓動程序,在這方麵實在堪稱專家。他一般是啞著嗓子開頭,似重病在身,似喁喁私語,與剛才慷慨激昂的其他演講者一比好像不合時宜,但這種反差卻立即打破了聽眾對演講慣性的厭倦,全都提起精神來側耳細聽。就這麼講了一會兒,冷不丁地,他突然咆哮,一聲比一聲響,似口號,似反問,似呼籲,這自然把全場攪得掌聲如潮。掌聲未落他又輕聲,沒幾句又轉向洪亮。此後,高低聲腔更替的頻率加快,最後幾乎全身用力,手舞足蹈,又戛然而止。這麼一鬧,無異於在一把把揉壓全場聽眾的情緒,最後當然會進發成集體瘋狂。但是應該看到,正因為被揉壓的萬千心靈在當時有共同的脆弱、共同的敏感、共同的亢奮,才會貪婪地吸食他那些並不連貫的句子而陷入癡迷狀態。
雖然是陳舊的電影資料片,看了還叫人害怕。即便是那麼講究理性的民族也會突然失去理性,被一種急切想通過傷害他人來擴張自己的卑劣情緒所裹卷,隻待有人把這種卑劣美化成正義,便血脈賁張,摩拳擦掌,不再有起碼的邏輯判斷和道義防範。
我一再地設想,希特勒如果生活在今天,憑著他這樣的演講,可能什麼事也成不了;但是,如果讓他少一點外部表現上的歇斯底裏,又找到一些不公平現象或不公正待遇的話由,再加上某種宗教成分,外貌稍稍好一點,今天的聽眾會怎麼樣?
曆史,該如何避免或繞過這樣的泥潭?
理性的啟蒙、良知的傳遞、文明的呼籲,能在多大程度上阻止這類恐怖的災難?
不知道。大家多加小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