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象征(1 / 2)

柏林斯泊利河畔有一幢白色的古典建築,現屬普魯士文化基金會,一百多年前,是中國公使館的所在地。

整幢樓房堅固華貴,今天看來還沒有陳舊之感。大花園,高鐵門,陽光下整個庭院一片寧靜。

這幢樓本來屬於俾斯麥的財政部長,租給了中國。大清王朝原先哪裏看得起遙遠的番邦?因為看不起,所以也不屑知道他們的真實情況;因為不知道,所以更看不起,直到被他們欺侮得暈頭轉向,才遲遲疑疑地改口把他們叫做“列強”。後來又逐漸知道了一點國際關係規範,開始向西方列強派出外交使團。

中國公使館設在這樣一幢樓裏,還算是有一點氣派的。中國近代外交史的最初幾頁充滿了大量可恨可笑的辛酸事,很多沒有記錄下來,其中一部分就發生在這幢樓裏,再也無人知曉,而這白森森的牆壁門窗,又都不落痕跡,默然無語。

當年的中國外交官穿著清代的標準服裝在這裏進進出出,而清代的男裝實在太不好看,把身材全都吞沒了。這些外交官心情都不太好,其中幾位,已經開始皺著眉頭作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思索中華文明落後的原因。這裏是比較的前沿,思考的據點,一切都以感性直覺為基礎,一切都以驚訝、歎息為前導,這裏是數千年中華文明的神經末梢。

隻出現過一個俏麗的身影,那就是洪鈞公使的夫人賽金花,當時她還非常年輕。

那時中國人在德國屈指可數,因此每個人都成了一種代表。本來代表性形象已經大體固定,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女人,德國人吃驚不小。柏林還有很多其他國家的外交使團,賽金花也就成了西方外交家心目中的中國高官夫人的形象代表。

中國官僚的家眷一般不參加社會交際,包括外交官的家眷在內,但洪鈞公使明達灑脫,他既然敢於與賽金花這樣一位曾經落跡煙花場所的女孩子結婚並讓她隨職而行,當然也會鼓勵她參加西方外交界的交際應酬。

我大體可以肯定,賽金花這麼一位江南民間女子,雖然也不熟悉西方交際,但要比熟悉本國官場的複雜禮儀,反而覺得方便。她的年輕、機靈,再加上丈夫的職位和對她的寵愛,使她很快進入角色並遊刃有餘。

然而這正是她的不幸,不小心成了一種象征,而且象征了一個特別善於象征又特別挑剔象征的群落。

象征需要有身份,而她的身份似乎有點不妥。

原以為與洪鈞結婚就是身份,原以為前一任公使在這幢白樓門口以隆重的禮儀歡迎就是身份,原以為在盛大酒會上被各國王公貴族恭敬地一遍遍呼叫公使夫人就是身份……但中國人,包括洪鈞的老家親人,要的是另一種身份。

那是一種在漫長人生履曆中最初始的身份,一種在升沉榮辱過程中最低處的身份,一種在隱顯明滅的多重結構中最隱晦的身份。如果找不到這個“地窖”,周圍的人們都不會安心。而賽金花的“人生地窖”,並不隱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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