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應全然責怪承辦者,問題的背景在於一種僵化的體製,一種陳舊的觀念,一種被曲解了的文化。
最難以理解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草率。世界博覽,人頭濟濟,國家間的形象作近距離對比,再目空一切的發達國家也不敢對此馬虎。要麼一時不知深淺,幹脆不來,像美國;要麼集中一國最有創造力的思想家和藝術家苦心構思,精彩呈現,像德國、法國、日本、歐盟、阿聯酋。各國總要找到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主題,然後出示強有力的證據。中國館找不到主題,更沒有藝術構思,門外照例是長城照片和京劇臉譜,裏麵除了有一個簡單的三峽工程模型外,稍有印象的隻有兩點,一是幻想中的中國人登上月球的模型,二是以一個針灸穴位人體模型為中心的中醫介紹。這實在是草率得太離譜了,不知在驕陽下排著長隊的各國觀眾,看了作何感想。
幻想中的中國人登上月球,怎麼好意思當作一個內容提前展出呢?這幾畢竟不是少年宮。在這方麵我們實在太大膽。但另一方麵又太謙虛,歐美都開過國際針灸大會了,中國館居然還在作針灸的常識介紹,又放了幾瓶普通的中成藥。那個針灸穴位模型,正好與德國一個州自稱世界第一個醫學人體模型的展覽形成直接對照。他們把人的循環係統和腑髒結構用現代高科技製作成了一個饒有興味的觀賞對象,又清晰展現了那位首創醫生的生平事跡。
中國不是沒有東西可以展覽,但多年的思維習慣使很多人隻會具體背誦一些經濟數據和技術指標,一旦要提煉整體文化便手足無措。想來想去,隻剩下了長城照片、京劇臉譜和針灸模型。這三者的組合最通俗、最簡便,卻是對中華文明最普遍的誤會。
此間隱藏著一個美學課題:堂堂中華文化,弘揚了那麼多年,為什麼提煉不出象征符號,尋找不出感性圖像?
不僅僅為展覽。文明應該可視,文化應該可感,中華文化並不長於抽象玄思,為什麼反而變得比長於抽象玄思的德國文化更不可視、更不可感?不少中國文化人,為什麼變得比康德、黑格爾都枯燥,比尼采、王爾德都驕傲起來?他們嘲謔著一切試圖把中國文化感知化的努力,也許這樣才便於他們在混沌一片的迷霧中自命尊貴。
找不到文化圖像,也就找不到精神家園的前門後門,當然隨之也就找不到在文化意義上回歸和出發的地點。
與此相反,很多國家卻在文化意義上形象地論證著自己進入新世紀的資格,為此它們不惜暴露自己目前的困境和缺陷。例如法國館就真誠地表白,他們國家以前隻不過是一個永恒的實驗室。法國人樂於想像、勇於實驗,實驗成果卻讓別人收獲了,自己老是靜不下心來,而現在,連實驗室也處於十字路口,不知走向何方。這種坦率反而證明,它找到了自己準備探索的地點,也因此吸引了國際的目光。
自省為了創造,自嘲也是為了創造。在世界博覽會的各個展館,各國都以異樣的真誠爭先恐後地向世人許諾,自己將在新世紀投入革新創造,相比之下,中國館的差距是整體上的。展覽做成這樣有點偶然,而這種偶然背後卻隱伏著一種文化精神生態上的必然。
問題不隻是文化卻又直指文化。因此,真想哪一天能有更多國內的文化人到這樣的地方來看看,作些比較,然後明白,這些年越來越狹隘、越來越互斥、越來越無聊的津津樂道,究竟造成了什麼結果。
中華文化曾經有過至正至大的氣魄,那時的文化人生存基座不大,卻在努力地開拓空間:開拓未知空間,開拓創造空間,開拓接受空間,為此不惜一次次挑戰極限。今天的文化人不管有多少條聳人聽聞的“學術理由”,如果隻是一味求小、求僵、求玄、求偏,遲早會讓大家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