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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德國東部小城邁森,心裏有點生氣。他們居然自稱,這是世界第一流的瓷都。
須知我來自中國,出生於著名的越窯故地。
為此,我特意要到他們的瓷廠看看。一看真生氣了,那裏居然人山人海,擠滿了世界各國來客,而所標瓷器的價格,簡直把我們嚇了一跳。世界的瓷都究竟在哪裏?
但是,有一件事使我產生了一點驚慌的回憶,那就是我看到了邁森瓷器的標記:兩把交錯的彎劍。這個標記我非常眼熟,幾乎聯結著生命的起點,稍稍一想就記起來了,那正是我小時候家裏一座瓷鍾的標記,我出生的時間就是由這座瓷鍾來記錄的。這就是說,邁森瓷器不僅早早地傳入了中國,而且轉彎抹角地滲透到了越窯故地。那是不是也太囂張了一點?
我拖著步子,很不情願地去看瓷廠的博物館。但一進去,就嚴肅起來。
因為他們的展覽一開頭就明確寫出,他們的瓷器製作,兩百年前來自中國。接下去的展覽更是用實物表明,那時代中國數千年的瓷器工藝早已發展到了爐火純青,而他們則隻能學造可笑的仿製品,至多也是依葫蘆畫瓢。
曆史態度非常坦誠。
再看下去,我漸漸變得恭敬起來。當他們終於學到了中國瓷器工藝的訣竅,立即開始了自己獨立的發展曆史。不管科技工藝多發達,他們盡量堅持瓷器的手工成分,尤其是那些高層產品,由工藝師筆筆手繪。但他們這樣做又沒有陷入保守,而是主張不斷創新,與現代生活密切相連。我小時候見到的瓷鍾,就是一個例子。
果然,一位正在手繪的工藝師放下筆對我們表示歡迎,並高度評價了中國古代的瓷器藝術。我們問他邁森的特殊經驗,他笑了笑說,邁森的標記是兩把交錯的彎劍,其實邁森真正的兩把劍是:嚴守名牌專利,堅持年年創新。一靜一動,大靜大動,便是邁森劍術。
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中國的工藝文明,何以在近代失足?
2
科隆大教堂一二四八年動工,一八八〇年建成,前後造了六百多年。
六百多年造下來,風格居然完全統一。哥特式建築的挺展、俏麗、輕盈,到這裏變成了拔地的冷峰、觸天的石林,黑壓壓地堆壘出一種固執而雄偉的民族精神。這種無言的秘語,不廢棄、不忘卻、不走樣,經久如一,真不容易。
他們也有屠夫狂漢,但總的說來,絕大多數民眾敢於保護傑出,保護高度,而不會讚成代代自毀、年年自損。結果,連這麼高的尖頂,也逃過了戰火和妒火。
聯想到了中國。
科隆教堂開始建造的時候,中國還在南宋,元好問剛剛寫完“醒複醉,醉還醒”不久;而造好之時,李鴻章已經在籌建上海機器織布局,上海已經有自來水和電報了。
這麼長的時間,經曆了元、明、清三朝,改朝換代,天翻地覆,地麵上的像樣建築,能保存多少?天際的尖頂,能維持多久?
科隆大教堂的尖頂已經做成模型陳列在廣場上,用世界各種文字說明。
正對教堂大門的,是中文。
人家當然不是要故意勸喻我們什麼,但我們中國人看了,或許會有所自省。
3
連鬢胡子的西門子先生死於一八九二年,但早在二十年前,他已為中國提供了第一台電報機。那年月中國的災禍接連不斷,全由那個鍵盤艱難地敲出,嘀嘀噠噠如泣如訴。
今天來到慕尼黑西門子公司總部,看著他的塑像,很想告訴他,在他死後四十多年,公司派駐中國南京的一位代表,利用國際身份,在日本侵略軍的屠刀下救出了大批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拉貝,據說與納粹有過一點瓜葛,晚境寂寞;但古城南京可以證明,萬千亡靈可以證明,他是好人。
現在西門子公司的職員,幾乎無人知道他。但正是他,曾讓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首都在遭受大難時,把西門子公司看作是和平和人道的化身。我想不起世間還有哪家企業,取得過這種身份。
如有可能,請在西門子的曆史上,加上他的大名。